第305章 赤字
  春寒持续到春末,才有所缓和,立夏之后,逐渐回暖,直至五月中旬,才有了燥热之感。
  今年的麦子收成,相较去年减產近三成,好在永乐豆没多大影响,且此种现象也就山河四省比较普遍,其余地界儿並不普遍。
  幸赖,百姓普遍有备荒意识,加之朝廷根据『实际情况』,施行了减税、免税政策,並未造成流民流窜情况。
  一下子或减或免四个大省的田赋,以及其他省份的一些个州县,这让朱厚熜多少有些鬱闷。
  財政收入缩水,財政支出却在扩大,收支越发不均衡……
  国帑有金山银山不假,可如此情况,与坐吃山空何异?
  朱厚熜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鬼知道今年这气象,明年会不会再来一出?甚至后年、大后年……
  熟读实录的朱厚熜可是知道,大明財政状况虽一直没出过大问题,可也不见得有多好。
  太祖一朝的財政盈余,建文初上位就挥霍了小半,后又发生靖难之役……叔侄俩一通闹,直接把太祖留下的家底儿败光了。
  严格来说……当时就赤字了。
  (古代朝廷制定財政预算帐册:以红色字体代表支出,以黑色字体代表收入,即,朱出黑入。当支出大於收入,便以『赤字』表述。)
  之所以不明显,是因为宝钞的超发,暂时性地掩盖了赤字的事实。
  靖难过后……
  更为恐怖!
  永乐大帝起钱来,即便放眼歷史长河,那也绝对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疏通运河,迁都顺天,南征交趾,北伐草原,六下西洋,编撰永乐大典……
  精力旺盛的老祖宗那叫一个……精力旺盛。
  而且,永乐朝的战爭,可真没有小打小闹过,打安南也好,征漠北也罢,出手就是数十万。
  即便在海上贸易的巨额利润加持下,大明財政依旧扛不住,赤字越来越大……直到仁宗上位,才总算勉强稳住了颓势。
  之后又有宣宗十年的休养生息,积弊才没有得到爆发,大明財政逐渐走向健康……
  可饶是如此,大明仍有大量的隱形赤字。
  诚然,单从帐面上看,永乐一朝並没造成什么赤字,府库有粮,百姓生活也勉强过得去;
  可实际上,这是用宝钞恐怖的贬值,甚至几乎失去信用换来的。
  英宗上位前期因过於年幼,加之张太皇太后不敢与官绅撕破脸,以致於海上贸易利润被官绅瓜分,几乎停摆,之后又有麓川之战……
  幸赖,李青强势回归之后,助英宗收回了海上贸易的大权,后又经过一系列扶持工商业的措施,彻底扭转了过来。
  可维持许久的麓川之战,以及財政盈余之后的还债,之后英宗又亲征……
  到了中宗接班时,实际上也还是不富裕。
  当然了,若不还债的话,倒也称得上小富了。
  可隨之而来,又是大规模的挽回大明宝钞信用……
  中宗一度从『不完,根本不完』,到『还不完,根本还不完』。
  终其一朝,几乎都在还债,还从太祖朝就开始欠下的隱性债务,甚至蔓延到了宪宗初期,才彻底结束……
  大明真正意义上的富裕,是从宪宗一朝开始的……
  真要说起来,从太祖建国算起,直到朱厚熜的爷爷辈儿,大明才真正实现富国且富民。
  宪宗开始真富,孝宗以此基础又做了突破,时至武宗……
  哪怕朱厚熜內心不喜堂兄,也不得不承认,武宗对大明財政的贡献,著实不小。
  先是对天下藩王兼併的耕地下手,后又施行宗禄永额……这直接导致藩王再不敢铆劲儿生了,从武宗一朝开始,藩王宗室再没有一人生上百人的壮举。
  当然了,现在朝廷也不怕诸多藩王造人,反正朝廷就出这么多俸禄。
  如今朱厚熜是大明皇帝了,自然不会再跟藩王共情,坚决支持堂兄的主张,对藩王的上疏,一向留中不发。
  宪宗、孝宗、武宗,满打满算,也才富了三代人。
  可如今……
  朱厚熜不禁苦嘆:“难道真就是……富不过三代吗?”
  ~
  奉天殿上。
  大明財政赤字问题,首次被搬上了朝堂。
  吵归吵,闹归闹,斗归斗,可在真正的大事上,群臣还是拎得清轻重的,皇帝拋出问题之后,纷纷总结,思考,献策……
  一阵嘈杂之后……
  內阁首辅夏言率先出班,拱手道:“臣以为,缓解財政赤字,除了开源,便是节流了,今我大明就是开源过甚,不注意节流导致的財政赤字,以臣之见,首当节流。”
  朱厚熜:“如何节流?在何事之上节流?”
  “普及教育。”
  “不可。”
  “收回草原的进度?”
  “不可。”
  夏言气鬱,道了句“臣愚钝”,愤愤回班。
  其余人也被皇帝这两不可气到了,大明之所以財政赤字,这两项国策称得上罪魁祸首,你竟然都给否了?
  严嵩出班道:“皇上,臣以为……”
  “一条鞭法,以及相关的配套支出,也不可。”朱厚熜说。
  严嵩一滯,悻悻回班。
  朱厚熜扫视群臣,鼓励道:“诸位爱卿,有言但言,不对不罪,对则重赏。”
  群臣:“……”
  財政赤字的根源,就是开源过甚,除了节流,別无他法。
  钱又不会平白生出来……
  咦?好像並不绝对。
  工部尚书出班,拱手道:“皇上,臣以为可多发行一些宝钞,以此缓解財政赤字的压力。”
  “不可!”新任户部尚书立时出班反对,道,“宝钞一旦超发,购买力必定下降,这会致使百姓更穷,如此,轻则宝钞信用再次降低,重则百姓会直接弃用宝钞;
  此事已有先例,若非从英宗时期,朝廷施行回购宝钞政策,今我大明宝钞可能一文不值。”
  “臣附议。”礼部侍郎紧跟著出班,“皇上,臣拜读我朝太祖实录,其中有一段太祖与永青侯的对话,实令臣大开眼界,说的是……”
  “五个橘子?”朱厚熜挑了挑眉。
  礼部侍郎一滯,点头道,“皇上圣明,超发宝钞本质上和加征赋税没有任何区別,观今之气象,实不容乐观。”
  顿了顿,神情不自然的说道:“今加征百姓一分赋税,明个再还回去賑济……可就没有一分了啊。”
  百姓出一分,层层转手朝廷,再层层转手百姓,只怕连半分都没有……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谁也不好点破,包括皇帝。
  朱厚熜微微頷首:“爱卿可有良策?”
  “臣也以为,降低普及教育,亦或降低收回草原的支出,方为上策。”礼部侍郎訕訕道。
  朱厚熜轻轻摇头,问:“在不降低的开支的前提下,爱卿可有缓解財政赤字的办法?”
  “这……”礼部侍郎苦笑道,“皇上,財富不会平白產出,不削减支出,只能……呵呵……”
  “爱卿但讲无妨,无需顾忌什么,若能解决赤字问题……”朱厚熜停顿了下,“翟鑾丁忧至今未归,內阁还差一人。”
  朱厚熜是真疼了,直接祭出『杀招』!
  此言一出,群臣立时疯狂了。
  虽都知道翟鑾即將回归,可一旦入了阁,又岂有再被踢出来的道理?
  皇帝再没品,也不会自打嘴巴。
  “皇上,臣有一计。”礼部尚书抢先道,並瞪了眼下属。
  “皇上,臣也有计!”吏部天官当仁不让,並扫视了眼其余八卿。
  然,在入阁的诱惑前,吏部天官也不好使。
  “皇上,臣也有一计。”
  “皇上……”
  奉天殿彻底沸腾,不少大员眼睛都红了。
  这个节骨眼,谁管谁是谁,除我之外,皆为敌人。
  “肃静!!”
  黄锦尖嗓喊道,“朝堂之上,皇上面前,如此成何体统,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
  这个黄胖子,越来越不討喜了……
  吵闹的大殿缓缓安静下来。
  龙椅上的朱厚熜上身前倾,俯视群臣,淡淡道:“朕说的是谁能缓解財政赤字,谁入阁,可不是说谁先献策谁入阁,诸卿急什么?”
  “……”
  朱厚熜缓缓靠回椅背,“李卿,你说。”
  “是,”礼部侍郎李本深吸一口气,压抑著激盪的心情,恭声道,“另类开源,立竿见影的开源。”
  “哦?如何开源?”朱厚熜眸光炙热,不復淡然。
  “正如臣方才所言,財富不会平白產生,可又不能掠之於民,只能……”李本清了清嗓子,干声道,“成祖开海通商,造就了多少富绅?如今……也该他们贡献一下朝廷了。”
  “哼!大谬之言!”
  “且不说富绅也是皇上的子民,若抬高商税,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
  “不错,如此,还会影响到海上贸易,皇上数次说过,海外诸国正在爭相模仿我大明商品,时不我待,难道李侍郎將皇上的话,视作耳旁风?”
  攻訐之声,不绝於耳,却也有理有据。
  朱厚熜抬手下压,轻笑道:“诸卿言之有理,可也得让人把话说完才是。”
  诸大员悻悻,审视著李本。
  李本舔了舔发乾的嘴唇,恭声道:“臣之计策,不会伤害到工商业,且富绅会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