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2章 山河破碎
  第922章 山河破碎
  “戍楼月照三更火,铁甲霜凝九域云——“
  气势勃发的高昂吟诵,在落了灰的城市里回荡。
  高楼大厦的巨幕上,新一期募兵宣传片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裁剪好的片段,精心设计的镜头,与上一期凸显入侵者们的残忍相比,这一期则侧重强调忠君爱国,矢志不渝。
  “血荐轩辕存浩气,躯捐社稷护黎群——”
  浑厚有力的声调,自高空释放,四方传颂,直至最后落到了空荡许多的街头。
  “江山代有忠魂守,一片丹心照古今——”
  早在第二次七土战争爆发前,东陆共和国就定下了军备扩充方案,至今连续三轮扩充下来,部分地方的壮丁已经被抓得快一个不剩了。
  好在第一次七土战争结束时,那一代的衮衮诸公就以极富远见的大局观,定下了福泽数十年的生育鼓励计划,如今东陆共和国在兵力储备方面仍抱有自信,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过而已。
  闫之水驶过街道,冷冷清清的环境,让他的行车体验极为顺畅,好似舀起一勺乳羹,抿嘴一溜就过了喉底。
  虽然就算不冷清,他也照样顺畅——作为登临在册的三等公民,遇山开山,遇水造桥可能稍显夸张,但平日的路权却是完全无人可挡,哪怕突发奇想玩起狂暴碰碰车,一路碾过去,也顶多交点罚款。
  以及被严厉训斥一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怎可如此不爱惜民力。
  闫之水没做过。一件都没有。
  手搭在方向盘上,轿车沉默地穿过城市,一路上所有理论上该存在的哨卡与检验统统开了绿灯,而投向轿车的眼神几乎只有艳羡。
  渐渐地,古典雅致的高楼琼宇变成了现代化的大厦,接着是矮了下来,成了犬牙交错的贫穷棚户区,就好像寄生在玉阶上吸血的苔藓。
  然后,苔藓也被抛过了脑后。
  三个小时,也许是四个小时。闫之水停下,从车里钻了出来,接下来的路他要步行,这是因为对方对仿古的喜好,所以也变成了他对前者的尊敬。
  白雪皑皑的山峰。
  卷在脸上的风不冷,但很凉,落在浑身的雪不冽,但积在脚下有沉甸甸的实感。
  远远望去,只能见到一个小黑点沿着山路蜿蜒向上,好像随时要被淹没。
  过了好久,一成不变的视野,突兀冒出了山门。厚厚的积雪淹住了它,只依稀见得龙飞凤舞的“万象司”三个字。
  对大部分东陆共和国的公民,这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它不像那一个个有着显赫光辉历史的世家如雷贯耳,也不像国土防卫局那样令人闻之色变,可在知晓它的少部分人耳中,这个名字值得重视。
  它代表着曾盛极一时的东陆【启示】,那些天纵奇才的人与光怪陆离的流派法脉,流传至今的其中一部分。
  闫之水立于山门外,行了行礼。
  下一秒,眼前一,再定神时,他已立在一方素净庭院中。
  墙角老梅横斜,凛冽幽香在空气中浮动若游丝。目光穿过稀疏梅枝,只见到一背影静坐青玉台上,白衣更甚于雪,墨发仅以一根木簪收拾,她像是浑然不知来人,凝望着远山暮雪。
  “为何这时候回来?”好半晌,对方开口了:“哼知不知道‘监军’这个位置,就算是为师出面,也是要费许多力气才能给你拿来。”
  此话半真半假。
  作为东陆共和国专职“卜算钦天”的部门【万象司】现任司主,目前东陆共和国在【启示】道途上的最强者。
  她是第四环灵能者,可职务含权量又比一般第四环还要大上许多。
  “监军”一职固然饱受各方垂涎,但她为亲传弟子讨要,全东陆共和国也没几个人能抢。
  不过话虽如此,这也不是平白无故的,她照样要付出些人情出去,以做交换。
  “心血来潮。”闫之水答道。
  荒谬的答案。尤其对于递交了辞表,弃了一路大军“监军”职位,千里迢迢赶回来的举动,更是荒谬中的荒谬。
  只是听到这四个字,女人眉宇反而舒展了开来,浮现出一抹发自心底的欣慰。
  她不再远眺雪山,而是转了过来。
  女人手里抱着暖炉,并未起身,而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这是.疏日的报告?”
  面前凭空多出了一迭纸质报告,闫之水拿住扫了第一眼,就对来源下了判断。
  【疏日】,同样是不为人知的部门,而且比【万象司】更彻底,后者只是级别特别高的保密单位,前者则压根就不存在纸面上,不被官方承认。
  这个最初因世家黑手套诞生的组织,积年累月下来,早就忍耐不住了,一心谋求更大的独立权,谁受得了既要卖力气又要担骂名,动不动还得被人指着鼻子问“你什么姓?”。
  某种程度上,【万象司】和【疏日】的立场存在一定重合。后者先天被各大世家排斥厌恶,从来都是捏着鼻子用,而前者出于【启示】道途的稀缺性和特殊性,历代都人丁稀薄,成员往往都不是世家出身。
  譬如闫之水自己,当初就是面前之人突有所觉,偶感有缘,于是跟随心头指引兜兜转转各地,最后在闫之水即将被卖进当地某个五等世家当家奴——闫之水亲爹欠了一屁股赌债,老婆见势不妙提早跑路了,他百般无奈下,只能痛哭流涕地卖儿。
  于是万象司的司主了一笔钱,从闫之水亲爹的手里买下了闫之水。
  正因如此,万象司与疏日默契地越走越近,形成了不动声色的盟友关系。
  东陆朝堂何等凶险,要想独善其身是千难万难,就是二等世家、第四环灵能者,若是一朝行差就错,照样有覆灭之险,所以必须要互为犄角。
  闫之水一页一页翻看着,然后越翻越快,翻动的力度越来越重,某一瞬,他猛地合拢,抬起了头。
  奢靡享乐,纸醉金迷、围积投机,谋求国难暴利、玩弄权术,争权夺利、谎报战绩,欺上瞒下,杀良冒功.
  闫之水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
  他是当代万象司司主的唯一弟子,一跃而成的三等公民,单凭这个身份,各大世家嫡子就情愿结交他,而他本人也绝对担得起司主亲传的名头,眼下未满三十就已经是第三环中位的【启示】,足以与林长歌、文玄业、藏野庭、凪彦知念、徐流远等备受瞩目的天才相提并论。
  他已经注定在未来步入东路共和国的最高朝堂,与衮衮诸公们并驾齐驱
  所以所有被粉饰的与不被粉饰的,他都能亲眼去见到。【疏日】提供的这些黑料,他从纸面上读到过,也早在过去的年月里,亲眼目睹过许多次。
  可无论哪一次,他都依旧觉得愤怒!
  他阻止过、惩戒过其中许多次,但也有许多次,是他不能阻止、不能惩戒的——至少“万象司司主亲传弟子”,还不行。
  眼下这份汇报,更是尤甚!明明前线打得何其惨烈,山崩地裂,血流漂橹,结果后方竟毫无收敛,一如既往,甚至有了愈演愈烈之势,好似难得一遇的纵情狂欢!
  “不过是疥癣之病罢了。”
  司主摸着暖炉,对亲传弟子的神态视若无睹,她慢吞吞道:“有我们在,这帮蠢东西就翻不了天。不过是刚送到我这,你又恰好回来,所以给你顺便瞧瞧而已。”
  闫之水脸皮一抖,就要说些什么,下一瞬司主却打断道。
  “聊正事。”她推开暖炉,双手平放于膝:“近些时日,我常常心神不宁,念头滋生烦扰,就连日常卜算竟也错误连连。我思来想去,不是我大限将至就是国之将亡。”
  惊天动地的话,被她以一种随口闲聊的语气说出。
  “算你还有点良心唔,道行也没偷懒,有了预兆也愿意赶回来。”司主点了点头:“闫之水,我宣布,你可以正式出师了。“
  “.师父。”
  “离开东陆,这不是在跟你好好说话的口吻,而是我身为你师父的命令。”司主想了想,纤细的手指抽出了脑后木簪,丢给了对方:“在我喊你回来前,有多远滚多远。”
  她自顾自地说道:“要是实在一个人混不下去,那就去缄默者学会,想当年东陆【启示】冠绝泰拉,我们‘万象’一脉也算其中佼佼者,祖上出过第五环的。缄默者学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怎么都能让你混口饭吃。”
  “师父!”
  闫之水面皮绷得紧紧的,拳头捏紧,好像随时一拳要打对方脸上。
  “怎么?你还想吓唬我?”
  司主冷哼一声:“翅膀硬了?想死就直说,我来亲自处理门户。”
  闫之水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几秒,才道:“您准备?”
  “我要抽调【监察网络】起一场‘大衍之筮’,然后亲自去找封连。”
  闫之水默然片刻,突然道:“我有话要说。”
  “——别说出来。”司主食指竖在唇前,比出“嘘”:“你要是现在说出来,我怕我忍不住动手。”
  “东陆共和国不值得。”闫之水一字一顿。
  “我知道。”司主道:“你觉得这里,这也烂那也烂,到处看着不顺眼不顺心,如今临到头了,还想劝我一块走。真是个尊师重道,我的好好乖弟子啊。”
  “啊……你明明知道答案的。”
  司主嘴角肆意地咧开,露出了牙齿,吐气如兰:“你辗转反复的这些,为师不在乎。”
  “都不用起卦和卜算,便是眼下一切不变,再往后你我师徒间,总要斗上一场的你同样清楚这一点。”
  又是一阵默然,紧接着闫之水跪了下来,面朝司主,用力磕了三个头。
  大雪如瀑。
  “师父。”起身,即将走出山门时,闫之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直直地望着院内:“我可以最后问一句,为什么吗?”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想我东陆历代【启示】,惊才艳艳者何其多也,却大半都离不开‘行不能’这三个字,你师父我,又怎么可能格格不入呢?”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无非成与不成。”
  落满雪的小院里,暗香幽染,司主剑眉凛然,英气勃发,眼眸如电,畅然一笑。
  “就要借这百万里山河粉碎,证我毕生修持所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