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短暂的整顿
  这一战的战果,对於被偷袭的一方来说,应该算得上是一场不小的胜仗。
  但刘羡对此却並不高兴,当刘沈等人向他贺喜的时候,刘羡望著尸横遍野的战场,嘆息道:“这样的胜利再来个两三次,我军大概就无人可用了。”毕竟一战损失了全军近十分之一的士卒,对於一支还需要长期作战的军队来说,等同於行走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谁也不知道,这样下去,士卒们还能坚持多久。
  可胜利就是胜利,將领之间的高低,就是用一场又一场货真价实的胜负所决定出来的。毫无疑问,刘羡拥有著迄今为止最多的胜利,这就足以贏得士卒们的拥戴,属下们的钦佩。
  索綝、皇甫澹等人议论说:“西军此次是以骑军来袭,派了有上万骑过来,这次折损了接近一半,可谓是伤筋动骨了。相信此战之后,西军那边也会收敛气焰,不敢再轻易与明公作战了。”
  不只是他们这么想,其实上下军官、各级步卒,也都是这么想。骑兵哪能与寻常士卒等同呢?西军能够横行天下,靠得不就是骑士最多吗?如今整个征西军司,扣除了张方所部后,估计也就三万骑军。而今来偷袭的,看得出来,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居然不得胜。这次回去,想必西军的士气也会跌落谷底了。
  故而当刘羡检视战场的时候,凡是遭遇的士卒,无不主动向刘羡举刀致意,眼神中也都流露出由衷的敬仰神色。
  对於其余各部的將士,刘羡还是比较放心的。他比较注重的还是那些参加战事不久的新兵,如冯翊和始平两郡新招来的年轻人们,他们的经验比较少,突然经歷这么多死亡,是极有可能经受不住,出现逃亡等现象的。
  故而在战后,他隨著医疗到伤兵营內,专门视察伤兵们的情况。
  刘羡一进帐,就闻到一股汗水与脓水搀杂的气味,腐臭与腥臭相互混淆,让人闻之直欲作呕。这些味道又招惹来许多苍蝇、飞虫,嗡嗡嗡地飞个不绝,成群结队地在伤兵们的伤处、身上爬行著。可刘羡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嫌弃之色,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他而沦落如此的。
  看见刘羡进来,一些尚清醒的挣扎著想起身行礼,但更多人,则是痛得动都动不了,只能在榻上喃喃地发出呻吟,又似乎在喃喃低语。刘羡制止了一个打算起身的伤兵,对他们说:“都別动,先好好歇息,保养元气……”
  他在营內巡视了一圈,发现確实如他所料,伤兵营里几乎有八成,都是新招来的两郡兵卒。与此前生龙活虎的模样不同,他们如今要么被马踩断了腿,要么被刀剑割伤了肌肤,要么血肉里埋著箭矢,脸色多苍白如纸。很多人都危在旦夕,先不说能不能恢復,就算想要养伤恢復过来,恐怕非得两三个月不可。
  其中不乏有刚招来的几名军官,如冯翊严嶷也腰部中了一箭,手上跟著有一剑创,脚踝还肿著。刘羡看了一眼,大概就猜出他中伤时的场景了。
  必然是他正骑在马上,或持长槊,或持马刀,跟人贴身肉搏时,斜面飞来一箭,射中他的腰腹。他吃力不住,便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连脚也崴了,顺便胳膊又被敌人割了一刀。
  当下,刘羡便向严嶷询问,確实猜得一分不差。胆敢这么上阵杀敌,说明严嶷还是比较勇武的。刘羡问他:“伤口现在还疼吗?”
  严嶷嘶声说:“痛啊,元帅,我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差一点就下黄泉哩!”
  刘羡又问:“小子,那以后还敢杀敌吗?”
  严嶷笑道:“元帅说得哪里话?大丈夫本当如此,与其在陇亩间碌碌无为数十年,何不如轰轰烈烈地在马背上活上几个月?若能拉几个大官一起下去,那就是死也值了。”
  与其余招揽的士人不同,严嶷是冯翊的一个游侠头子。他並不怎么读书,主要是靠一手讲义气,贏得了家乡流民的拥戴,於是推举出来当领袖,加入了刘羡所部。如今他所说的,也是標准的游侠想法。这年头,活著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如快意恩仇,痛痛快快地来,痛痛快快地去。
  但刘羡却不认同这样的想法,他听著严嶷的话语,直起身子,环顾周遭。但见车上、地上到处是血,到处是骯脏的兵器,卸下来的盔甲。同时还有很多人的眼睛,他们虽然不能说话,但还是注视著刘羡,双耳也在聆听著刘羡的对话。
  刘羡对严嶷说:“早年我也和你一样,想著活著有什么意思?不过现在的我,却越来越怕死了。”
  怕死?刘羡说这句话的时候,大伙都笑出声来,几乎没有人当真。毕竟几个时辰前,刘羡的表现眾人都看在眼里,寻常的將帅连上阵衝锋都不敢,刘羡却敢拿自己当诱饵,这和怕死怎么沾边呢?
  可刘羡面色肃然,他用很沉重的语气说道:“这不是玩笑,我確实怕死。”
  “虽然世上常说有鬼神和神仙,能令人死而復生,长命百岁。可我活了这么久,却从没有见过。我只知道,死去的人,从来不会再回来,不管他去的是黄泉还是净土,我就是没有见过。我总是会想,人死之后,真的会有魂魄吗?会不会是人死灯灭,一了百了呢?”
  死亡是个严肃的话题,如果从戏謔的角度忽略过去,人们可以假装无事发生。但如果真要討论起来,却没有人能从这个深邃的议题中逃脱。
  是愚昧也好,是希望也罢。在这个年头,人们总是会幻想,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诸如鬼魂之说、轮迴之说,一直长盛不衰。可莫非有什么真的证据可以佐证吗?其实大部分人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剩下少部分人说自己真见过的,则又拿不出什么证据。
  可为什么?这种言论会一直持续呢?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人们不甘心。人生太短,想做的事情无穷无尽,可最终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若是死亡就等於永恆的终结,那岂不是一切就结束了,人生再没有机会了吗?人们其实多不怕死的痛苦,肉体上的痛苦其实是一瞬间而已,而是害怕的这种一无所有的虚无。
  而今刘羡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徐徐道:“所以我怕死,我怕我死后,我的妻小孤苦伶仃,没人照料;我的家族就此衰落,遭人欺凌;我的志向也化为泡影,受人嘲笑。”
  他说得情真意切,在场的所有人听了,也都心有戚戚焉。若人死真是结束,確实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结局。无论是个人、家庭,乃至人自己的梦想,都会因为死亡而成空。哪怕生前有过轰轰烈烈的几个月,又有谁会在乎呢?
  因此,伤兵们听了,多心生惶恐。正如刘羡所言,他们有许多人,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其实已经在畅想下一世,下下一世,可如果没有下一世呢?那自己的人生已经要彻底结束了吗?难道自己就將失去这一切了吗?
  严嶷闻言,也面露茫然之色,他问刘羡道:“既如此,元帅为何还能作战呢?”
  这个问题令眾人再次侧耳倾听。大家確实很好奇,如果不能確定死后还会有新的开始,他又是为何而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呢?
  刘羡笑了笑,他道:“当然是为了好好活著。”
  这个回答让听眾多生迷茫,但刘羡自顾自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想和同龄人打好关係,可同龄的那些人自恃门第高贵,便孤立我,嘲笑我是亡国公。当时我就想,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呢?”
  “我家里还有许多家奴,他们虽然出身低微,可为人善良坚韧。但我家大人,对他们並不好,常常打骂他们,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他是主人。我当时也想,这到底是凭什么呢?”
  “到我快元服的时候,我一位朋友,曾经拉我去金谷园喝酒。当时我还不会喝酒,石崇向我劝酒,我便没有应,谁料他一挥手,当即就把我面前的一名侍女杀了。一刀穿胸,血沫子溅到了我的酒水上。她叫阿青。那一刻,那位阿青姑娘濒死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像一条渴死的鱼。”
  “然后石崇告诉我,他杀人的原因,仅仅是这位侍女没能令我饮酒。”
  “这並不是石崇一个人的毛病,我是当过三公的人,自然也知道,洛阳的权贵里,有多少藏污纳垢之事。有因为看中一匹马,就在官道上抢劫杀人的;有喝酒时听下级忘说敬语,就將其一刀砍头的;还有什么因为写诗被压过了风头,就骗其入屋內活埋的。什么欺男霸女,贪污受贿,更是数不胜数……”
  说到这里,刘羡顿了顿,然后问道:“莫非这是洛阳才有的事吗?”
  答案当然不是,普天之下,大多如此,人们其实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世人只道这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来如此,死后也如此,所以不再有任何怨言。
  但此时此刻,刘羡却露出愤怒与被侮辱的神情,质问道:“纵使天下有高低贵贱之分,又何至於此呢?为何一个人要活,就要令其余人活不成呢?武皇帝治下十年太康之治,哪来真的政治清平?”
  “早年我想,或许是武皇帝的问题,或许换了一朝,一切就好了。可这么些年来,辅政换了一个又一个,我认识的许多士人,甚至也包括认识的许多宗王殿下,在朝廷之中,別说有所作为了,就连自身都难以保全!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人,性情或好或坏,可一旦到了台前,其相残之惨烈,前所未有!”
  刘羡说到这,司马乂、司马冏、司马瑋等人死时的窘態,几乎又再次浮现在眼前了。
  “所以我想明白了,是晋室立国不正!司马懿以诈术狐媚取天下,拉拢高士,自造家门,以九州之膏腴,贡朱门之臧否,致使不能体恤四民,积重难返,结果祸及子孙,亡国有日。诸位看现在这世道,谁还能置身事外?!到处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何止寒门黎庶,哪怕是王公贵族,也是一般无二!”
  “我们若不能改换这世道,纵使怕死,难道就能躲死吗?这是绝不可能的!因此,想要天下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我们就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当年我的曾祖昭烈帝,若是与曹操共进退,总不失三公之位。可他仍旧不愿服输,再三起兵反曹,为何?无非也是同样的想法罢了。若这么活著,生不如死!”
  “刘羡不才,不敢说大公无私,同时也畏死忧刑。可若是生死皆不由我,畏死又能如何呢?只有先好好活下去,才能改变这一切。司马迁曾说,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可有时候,好好活比死亡更难。”
  “我希望诸位,都不要只想著一时的轰轰烈烈。死亡是很容易的事情,但要好好活下去,建立一方净土,改变一个世道,才是很难很漫长的一件事。只有这么做了,哪怕最终不成功,也才能说是尽了全力,死亦无恨吧!”
  这是刘羡第一次在大庭广眾下,公开谈论自己復国的志向。
  他也是真的动了感情,以致於言语有些哽咽。一旁不读书的士卒听了,有的完全领悟,有的似懂非懂。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感受到了主帅的尊重。而且,別的或许不明白,但为人欺辱和蔑视,都是他们切身经歷过的事情。士卒或许不会认可刘羡对於生死的观点,但对於公道的渴求,是每个人心中都无法抹去的。
  故而到最后,刘羡打开营帐,让帐內通风之时。可以清晰地看到,目光所及,所有的眼眸中都蕴含著泪水。
  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以后註定就会离不开各种始料未及的困难。而在困难面前,金银的作用终究是一时的,或许只有真正能团结全军上下的斗志,方才能渡过所有难关。(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