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弃交保荆,弃西保东
  第294章 弃交保荆,弃西保东
  岁首之时,孙权刚刚建坛登基后没几日,已接受孙吴招抚三载有余的武陵五溪夷,因早早得知孙权將称帝的消息,遣使来贺。
  孙权认为,五溪夷已归心於吴,最后遣张弥、许晏二將,持节奉礼至武陵源,拜夷王沙烈为大吴苗王,授沙烈以苗王之印。
  这是孙权建国称帝后赐下的第一枚藩王之印。
  席间,张昭力諫,说什么臣素闻夷人有恩必报,有债必偿,五溪夷与大吴血债未偿,必不善罢甘休。
  说什么此番遣使称贺,非其本志,乃別有所图,欲刺探大吴国情,献报於汉而已。
  最后讽諫:倘若张弥、许晏二使为夷人所杀,岂非取笑於天下?
  孙权大为不悦,与张昭说了一大堆道理,与张昭意相反覆,最后更是大骂张昭:
  『当年若听张公之言,朕已摇尾乞食於魏矣!』
  『吴臣进宫拜朕,出宫拜你,朕对你也算敬到极点!你却屡屡当眾折朕之面!你视朕为何许人也?!』
  二人之爭,吴会尽惊。
  张昭在孙策死日,亲扶幼主上马巡军,而如此託孤重臣,却是就此掛印弃官,声称再不过问国事,直接回江东著书立说去了。
  由於孙权与张昭这师徒、君臣间的骂战有些过火,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传遍荆扬二州成为笑谈。
  张弥、许晏二使,於是擎著大吴天子符节,拿著大吴苗王之印,往武陵源封沙烈为王。
  可事实当真如此?
  呃…一开始確实是这么回事。
  至少孙权与张昭的骂战是真的,张昭掛印辞官而走也是一点没有作假,更没有与孙权有任何私下密谋,甚至一开始孙权要封沙烈为大吴苗王之事也是真得不能再真。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潘濬突然察觉到江南大山中有汉军悄悄向巫县行进,於是向孙权传来急报。
  紧接著又没几日,潘濬竟被汉军打得弃军而走。
  孙权將消息压下,又遣密使去寻张弥、许晏二使队伍,目的自然不是提醒二使万事小心,而是往队伍里安插了几名死士。
  所谓蛮人、賨人、夷人、越人,本质上都大差不差,孙权在吴地与山越打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真的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內就让武溪夷归心臣服?
  之所以要向沙烈赐下苗王之印,不过是他与陆逊所定之策,欲以此迷惑五溪夷,准备春耕开始便对五溪夷突然动兵,防止將来汉吴交锋时,这些五溪夷又出来噁心人。
  只是如此谋划,惟有他与陆逊君臣二人知晓,赌的就是世人不信他孙权会以『王印』来打自己的脸,毕竟自己封的王结果自己又去討伐,岂不为天下非议?
  孙权不在乎。
  倘若没有潘濬那里的变数,那张弥、许晏二使的使命,確实是去给沙烈封王。
  而变数已出,孙权却是要快刀斩乱麻了。
  只要能在见面时杀了沙烈,那么刚刚被沙烈团结起来的五溪夷必將再次陷入內乱。
  到时候,这群人自顾尚且不暇,也就不可能再顾得上吴蜀二国。
  对於不服王化的夷狄,擒贼擒王、刺杀敌首,一直都是汉人最常用的策略。
  歷史线上,曹魏幽州刺史王雄使勇士韩龙刺軻比能於漠北,軻比能一死,鲜卑各部离散,互相侵伐,强者远遁,弱者请服,边陲遂安。
  那张弥、许晏二使本就不是什么人物,也知此次使命危险,却也毅然接了下来。
  所求者就是逢迎上意,搏个飞黄腾达,还真以为自己的使命就是去给沙烈授印封王,殊不知自己已成了孙权弃子。
  倘若沙烈遇刺而死,二使不能回来最好,要是回来了,孙权再想办法解决二人便是。
  至於为何依旧要派这两人,而不直接遣死士为使者……自然便是愿意为孙权死命的死士,大多是没有文化的底层人。
  有文化能力堪当使者之人,又没有刺杀的胆量,就算有胆量,孙权也不敢信任的。
  那就只能让死士去行刺杀之事,继续让张、许二使当个蒙鼓人,如此也能更好地迷惑沙烈,为死士行刺创造机会。
  而按时间算,张弥、许晏二使,如今应已至武陵源一旬上下,孙权这几日一直在等武陵传来『沙烈遇刺身死,五溪苗夷大乱』的好消息。
  却是万万没想到,今日终於收到武陵消息,却是『武陵一郡皆反,太守卫旌被擒』的噩耗。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北夷陵已失,东南武陵俱反,接下来会不会还有別的什么噩耗传来?这下子教孙权如何还受得了?
  於是顾不得所谓天子体面,孙权第二次以天子之身在一眾文武大臣面前大发雷霆之怒。
  而这一次,赫然比骂张昭那次更加剧烈,更多了几分不知前途何在的茫然与慌张。
  也怪不得他,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时候还做到喜怒不形於色,更不要提孙权本就是个轻与臣下戏狎,喜怒形於顏色的主。
  待孙权发泄一通已毕,整个人颓然坐於主位,只闻得座下一眾文武嘰嘰喳喳说个没完,却完全听不见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砰——”一声闷响。
  座中群臣惊愕离席,都欲去扶那突然倒地的大吴天子。
  而不及距孙权最近的中年儒將碰到孙权,孙权便已自顾自坐起,又扶了扶歪斜的冠冕,额头一缕散乱的灰发自冠冕跑了出来,让这位天子显得有些狼狈。
  “陛下万请保重龙体!”车骑將军朱然率先跪地。
  见此情状,是仪、胡综、徐盛、丁奉、留赞…室中除陆逊以外所有臣子全部双膝跪地。
  “陛下万请保重龙体!”
  “陛下!陛下请保重圣体啊!”孙权的禁军统领,领军將军胡综带著哭腔,老泪纵横,“万请陛下勿要沉湎於一时之败!”
  “陛下万万保重!”曾与韩当、黄盖等人十三骑护孙策南渡的老资格宋谦此刻亦是跪地。
  “昔者越王勾践臥薪尝胆,败於会稽,受辱於吴宫,终以三千越甲覆灭强吴,称霸江淮!今我大吴比及越国,强大不知几许,一时之挫,何足道哉!”
  孙权听朱然、胡综言语时,脸上並无情绪,此刻听老將宋谦之言,眼皮终於是动了动。
  紧接著却是突然转身,奋力去抽掛在屏风上的宝剑,转身大步作势便要砍了宋谦:“覆灭强吴,我让你覆灭强吴!”
  离孙权最近的陆逊似是早就料到了会发生这一幕,此刻已急趋至孙权身侧,紧紧握住孙权手中剑柄不让孙权发作。
  那老將宋谦白鬍子直颤,脑子发懵,紧接著当即叩首:“陛下庶臣駑钝,臣绝非此意!”
  陆逊仍紧握孙权之手,已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般劝道:
  “陛下適才不是还对臣等言说,否极泰来,多难兴邦?!
  “赤壁之战,曹操大军二十万压境,我大吴挺过来了!猇亭之战刘备倾国而来,我大吴挺过来了!
  “陛下!
  “江陵还在,荆交还在,江东基业还在!
  “我大吴带甲十万,舟船万乘,岂无翻身之日?!”
  孙权听到此处,手上蛮劲终於鬆了下来,陆逊將他手上宝剑夺下,递给孙权身侧的解烦督陈脩,陈脩立时拿剑走远。
  “陛下…”跪地的朱然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得裂开的白纸。
  “臣以为,武陵骤反,荆南动盪,其根源未必全在五溪蛮夷凶顽!
  “而可能是此篇奸文被蜀人广散武陵诸县,蛊惑人心,酿成此祸!蜀人奸诈,攻心之策更是险恶,陛下务必防范荆州之人!”
  孙权接过那篇討孙檄文,並没有一行行扫过,而是甫一展开便被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过去。
  『孙坚轻狡,始为祸阶。』
  『策权继逆,凶悖日甚。』
  『挟制江表,虐用其民。』
  『白衣渡江,行同鼠窃!』
  『其於荆楚士民,何尝有仁?』
  『征敛无度,驱之如犬马。』
  『猜忌刻薄,视之若寇讎。』
  『无信无义之徒,焉能久据荆楚而不为民人所恨?』
  正如陈琳的討曹檄文一般,谎言並不伤人,真相才是快刀,檄文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切之事,无有一字虚言,看在孙权眼里,却像鞭子一般狠狠抽打在他脸上。
  带著滔天怒意移目上观。
  便是『步騭丧师於西城,潘濬问斩於巫县,周魴、孙奐弃兵而走,潘璋、马忠授首伏诛。』
  又是什么『岂不闻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孙氏负汉背盟之恶,今日始偿!』
  “刘禪!”孙权捏著檄文的手剧烈颤著,眼神凶得似要將这纸连同刘禪一起撕碎。
  “妖言惑眾!!”
  “妖言惑眾!!”
  大概是接连覆军杀將的缘故,孙权这番表现,著实比不得曹操拿到陈琳檄文后哈哈大笑,说什么治好了自己头风的顶级表演。
  “你们…全都出去吧,且让朕静上一静,明日再议。”
  刚刚大骂完妖言惑眾几字,孙权脸上怒意又忽然尽失,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陆逊、朱然、是仪、徐盛等人面面相覷,交换眼神,最后不得已全部推门离去。
  就在陆逊也即將离去之时,孙权却是突然抬手將陆逊叫住:
  “伯言,你再等等。”
  陆逊闻此一嘆,把门掩上后转过身来,正对孙权。
  待眾文武脚步声全部消失,孙权才终於出声:
  “伯言,你说,可还有办法能安抚荆州人心?可还有办法堵住这悠悠眾口?”
  陆逊沉吟少顷,最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口吻开口:“陛下,恕臣直言,时至今日,第一要务恐怕已非安抚荆州人心了。”
  他顿了顿,迎著孙权愈发不解愈发烦躁的目光,继续道:
  “巫县、秭归、西陵尽失,武陵亦反,消息一旦彻底传开,刘禪檄文一旦彻底传开,荆州之恐慌、异心势如野火蔓延。
  “为今之计,唯有以雷霆万钧之势进行军事震慑镇压,以绝对武力让那些心怀叵测、观望犹疑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具体如何?”孙权追问。
  陆逊语速沉稳,条理分明:
  “其一,江陵。
  “江陵乃荆州根本,绝不容有失!
  “必须立刻进一步加强江陵城防,自今日起,许进不许出,严格盘查所有人员,弹压任何可能出现的骚乱苗头。
  “其二,荆南诸郡。
  “立刻以陛下名义,八百里加急传令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太守,命他们即刻收拢兵力,紧闭城门,婴城自守!
  “无论城外诸县发生何事,无论听到何种流言蜚语,没有陛下明確的指令,绝不可擅自出兵,也绝不可放任任何大规模人员流动!
  “首要任务,是保郡治不失,维持秩序!”
  孙权頷首,心中乱麻终於稍稍被陆逊理清些许。
  “其三,也是关键。”陆逊目光锐利起来。
  “必须立刻敦促荆南都督蒋秘蒋伯深,让他速速集结其所能调动的所有荆南兵马,直趋临沅!
  “同时,急命交州刺史吕岱吕公山,让他即刻起兵,不惜一切代价北上前来威慑镇压零陵、桂阳!
  “只要这两支大军动作够快,手段够狠,荆南诸郡县潜在叛乱者,便绝不敢轻易附逆!
  “最后,便是死守江陵了,请陛下即日回武昌遥相督军,臣必为陛下死守江陵!”
  孙权听到这里,眉头紧锁成川。
  “伯言,吕公山一旦率交州之卒北上,交州必也空虚,倘若……倘若交州也乱了,又当如何?届时首尾难顾岂非更大祸事?”
  陆逊沉默了。
  在绝对的劣势与信任危机面前,任何军事调动都可能引发新的、无法预料的风险。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值此之际,他已不能想出任何万全之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荆州、交州,哪个更重要?
  答案不言而喻。
  保住荆州,是眼下唯一的选择,所以荆南都督蒋秘必须立刻引荆南之兵往赴武陵,镇压武陵之叛,武陵要是没了,那江陵与荆南诸郡县的联繫就彻底断了。
  而哪怕冒著交州生变的风险,吕岱则必须引交州之兵北上,代替荆南督蒋秘镇压荆南。
  许久的沉默之后,孙权才终於明白了陆逊之意,怒意再从心起:
  “先前你说。
  “事若不济,可弃守西陵。
  “如今你言下之意,事若不济,又可弃守交州。
  “倘若事再不济,是不是可弃江陵,可弃武昌,最后就连吴会之地亦可尽弃?!”
  陆逊闻此不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