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春日(一)
  第569章 春日(一)
  三月,春日的暖阳毫不吝嗇地洒在阿卡普尔科湾碧蓝的水面上,將清晨的最后一丝凉意彻底驱散。
  港口的椰子树在微风中摇曳,带著咸腥味的海风拂过这座已然换了主人的小城。
  席尔多·德·阿尔瓦拉坐在自家带遮阳棚的露天酒肆里,慢条斯理地啜饮著用秘鲁可可豆研磨烹煮的、带著焦苦味的黑色饮料。
  他的目光越过广场上稀疏的人影,复杂地投向远处繁忙的港口。
  他所经营的这家杂货铺兼酒肆,就坐落在能俯瞰港口广场的主街旁,位置绝佳。
  四个多月前,当那些悬掛著红色旗帜的新华战舰出现在海平面上时,他和所有小城居民一样,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恐惧与绝望。
  他们听闻过这些来自北方的“新华人”在瓜达拉哈拉的雷霆手段,也做好了被洗劫一空、甚至性命不保的最坏打算。
  主动献城投降是市政官员和当地驻军指挥官共同的决定,几乎是未经抵抗的--哦,也不尽然,最起码港口的两座炮台经歷了一番激烈的战斗——便打开了城门,將闔城军民的命运交给入侵者来裁决。
  投降条件听起来不错,新华人承诺会保障小城居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並维持基本的生活秩序。
  但谁又会真正相信入侵者的承诺呢?
  在席尔罗看来,军队--无论是西班牙王国的,还是其他什么国家的——本质上都是暴力与混乱的代名词。
  他清晰记得去年初,一位从加泰隆尼亚来的商人带来的可怕消息:正是当地驻军日復一日的无法无天,做出各种令人髮指的兽性,才激起了那片土地上人民的殊死反抗,最终演变成席捲整个地区的血腥叛乱。
  彼时,他几乎认定阿卡普尔科的命运將会更加悽惨。
  因为这些新华人,还是一群不敬上帝的异教徒!
  然而,预想中的地狱景象並未降临。
  “父亲,这是今天的帐目。”他的儿子,米尔索,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年轻人,带著掩饰不住的兴奋將一本硬皮帐簿放在铺著亚麻桌布的木桌上,“营业额比上周又增加了三成。特別是、菸草,还有郊外农庄清晨刚送来的果蔬,几乎刚到货就被採购一空……主要是他们的人买的。”
  说著,他朝港口区附近那片新划定的军事区域努了努嘴。
  席尔多低低地“嗯”了一声,並未立刻去翻看帐本。
  他的目光追隨著街道上偶尔走过的三五名身穿藏青色军服的新华士兵。
  他们军容整齐,武器擦得鋥亮,走路时目不斜视,与记忆中那些在街头酗酒滋事、顺手牵羊的西班牙王国士兵形象截然不同。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士兵在市场购买水果、菸草或是其他各种小玩意儿时,竟然真的会按照摊主给出的价格,掏出那种成色很好的新华银幣或者铜幣来付帐。
  没有强买强卖,更没有恐嚇勒索。
  “哦,圣母玛利亚,真是……难以置信!”席尔多將杯中残余的可可一饮而尽,低声自语。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见惯了以前的殖民税务官,是如何趾高气扬地走进他的铺子,隨手拿走最好的可可豆和最烈的朗姆酒,却只扔下几个微不足道的铜板,或者乾脆记在永远无法兑现的“官帐”上。
  还有那些邋遢而又凶恶的士兵,在亮出自己的武器后,便心安理得地抢去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因为,他们有这些监督者……”米尔索指了指远处一队正在巡逻的士兵,他们手臂上都套著一个醒目的红色袖章,神情严肃,目光锐利,“我听佩雷斯先生说,那是他们的『宪兵』,专管自己人的纪律,维持城里的秩序。谁敢犯事,被他们抓到,下场可不好。”
  秩序,这是席尔多这几个月来最深的感受。
  新华人占领阿卡普尔科后,迅速接管了所有关键地点--港口、炮台、市政厅、官库、军营。
  他们原有的那支小小的驻军和所有的殖民官员,都被礼貌而坚定地“请”上了船,隨后不知道送往了何处。
  起初,大家还在担心税收和行政会陷入混乱,但很快发现,混乱並未发生,反而一种前所未有的规范建立了起来。
  曾经像禿鷲一样盘踞在港口和市场的殖民税务官消失了,隨之消失的还有那些名目繁多、隨意性极强的捐税和摊派。
  商人们的货物买卖,暂时不再需要缴纳那层层盘剥的重税,市场交易活跃得超乎了许多人的想像。
  席尔罗的铺子,不仅向本地居民和少数胆大前来的西班牙商人出售货物,更重要的客源,就是那些手头似乎颇为宽裕的新华士兵,以及隨船而来的新华商人。
  “他们真的……不抢?”旁边桌子,老渔夫胡安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脸上依旧带著一丝疑虑。
  数年前,他的渔船就曾被当地的驻军徵用过,回来时不仅船舱里打到的鱼没了,船帆还被撕破了一个大口子,申诉无门。
  当新华军杀来时,他跟许多渔人一样,將船只拖到偏僻的海滩藏匿,自己则躲起来,惶惶不安地等待“入侵者”掠夺完毕后自行离去。
  但没想到的是,新华军似乎並未有撤走的打算,在扫荡了周边的农庄和村落后,留下一千余士兵驻守,六千余主力部队便冲入了內陆腹地。
  而阿卡普尔科港在新华军的统治下,很快恢復了平静,各项生產生活秩序一如从前。
  只不过,港口和市政厅的旗杆上都换了一面刺眼的红色旗帜。
  胡安等一眾渔民迫於生计,试探性地来港口贩卖渔获。
  虽然,未曾遭遇抢掠和勒索,但內心仍怀惴惴。
  席尔多摇了摇头,用一块软布擦拭著手中的玻璃杯:“至少明面上没有。胡安,你看看这街面,比『他们』在的时候,是不是乾净整齐多了?连晚上都敢出门走走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著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鬆,“而且,他们是真的会付钱。我的仓库里堆放的粮食和从庄园送来的水果,他们派军需官来,都会按市价,用实实在在的银幣结算。”
  这时,酒肆的老主顾--经营著一个中等规模种植园的叠戈先生--迈著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脸上溢著掩饰不住的喜悦。
  “嘿,席尔多先生!给我来一杯最好的梅斯卡尔酒!”他大声招呼著,拉开椅子坐下,“今天又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新华人的军需部,订了我庄园里去年收穫的所有玉米和一半小麦。嗯,价格还算公道。”
  “而且,还是现款现货,一枚枚亮闪闪的银幣。哦,讚美上帝,这些新华人简直是……,呃……,一群非常讲规矩的强盗?”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这个形容有些古怪,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席尔多从柜檯后的橡木酒桶里为他接了一杯琥珀色的梅斯卡尔酒,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叠戈的话,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城外许多庄园主和种植园主的微妙心態。
  新华军队没有像在瓜达拉哈拉那样进行毁灭性的劫掠,反而成了他们稳定且出手大方的客户。
  穀物、牲畜、家禽、蔬菜、水果……源源不断地被採购进军营,然后送往前线。
  甚至,许多庄园主的马车和其他物资还会被有偿徵用。
  这在一定程度上支撑了本地的农业经济,也让像叠戈这样的庄园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稳定收入。
  这情景確实透著几分诡异——一群西班牙殖民地的庄园主和商人,正在为进攻其他西班牙城镇的新华军队提供“无私”的后勤支持。
  以战养战,新华人明显做到了。
  或许,在现实的利益面前,忠诚的界限也开始变得模糊。
  况且,大家也心知肚明,这支新华军队不差钱!
  攻占阿卡普尔科时,他们便搬空了官方的库藏,没收了殖民当局的所有財物,获得了不少金银物资。
  而就在两个月前,他们向內陆进军,竟然一举攻陷了著名的塔斯科银矿!
  消息传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据说,超过四十万比索的银锭落入了他们手中,那可是一笔非常庞大的財富。
  隨后,伊瓜拉、特米斯科、库埃纳瓦卡、库奥特拉、阿特利斯科……一个个城镇被攻破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回,缴获的金银和其他贵重物资,正络绎不绝地通过骡马队运回阿卡普尔科,然后装上一艘艘等待返航的运输船,运回他们“新华本土”。
  哦,当然,还有一小部分被当做货款支付给阿卡普尔科的商人和庄园主。
  当新华军的兵锋推进到距离墨西哥城仅八十多公里库奥特拉时,整个新西班牙总督区都震动了。
  佩德罗甚至听到了一条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说当时这座新西班牙首府示警的钟声连绵不绝,整个城市人心惶惶,还有不少贵族和富商仓皇出逃,总督及眾多殖民官员乱成一团。
  所有人都以为,墨西哥城要面临一场血腥而残酷的攻城战。
  “结果呢?”老胡安好奇地问。
  “结果?”席尔多耸耸肩,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新华军队在瓦兹特佩克城外面转了一圈,像是嚇唬了一下墨西哥城里的老爷们,然后就掉头往东南去了。我猜测,他们大概是觉得墨西哥城太硬,啃不动,去找软柿子捏了。”
  就在这时,港口方向传来一阵热烈地欢呼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两艘悬掛著新华旗帜大型运输船,正缓缓驶入码头,它们高耸的桅杆和巨大的帆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船体吃水颇深,显然装载了大量货物。
  “看!又有新船来了!”米尔索兴奋地跑向港口方向,那急切的模样仿佛是在迎接来自西班牙本土的皇家舰队。
  席尔多眯起眼睛望去。
  船只在引水员的引导下,平稳地靠上了码头。
  跳板搭好后,首先下来的並非货物,而是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
  他们穿著与城內士兵同样的藏青色军服,背著行囊和武器,虽然脸上带著长途航行的疲惫,但眼神中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锐气。
  “又一批新华人的援兵?”叠戈先生放下酒杯,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都在垫脚翘望著码头方向。
  难道新华人准备在墨西哥投入更多兵力,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势?
  新到的士兵们在军官短促有力的口令声中,迅速在码头空地上列队,进行人数清点和简单的交接。
  隨后,一些早已在码头等候的军官迎了上去,似乎在交接文书,並对著队列发表了一番简短的演讲,引得那些下船的士兵欢呼声不断。
  “哦,上帝,他们一定是在进行战前动员,让这些士兵更加凶猛的作战。”老胡安画了个十字,喃喃地说道。
  “新华人到底有多少兵力?”叠戈先生嘴角抽了抽:“墨西哥城的老爷们了半年时间,也没集结起一支像样的部队,而新华人却是一船又一船地运来更多的士兵。”
  “他们……该不会是想要夺取整个新西班牙吧?”席尔多冷不丁地说道。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眾人面面相覷,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却又似乎並非全无可能。
  想当年,科尔特斯不就是凭著几百人,最终征服了庞大的阿兹特克帝国吗?
  新华人也要如法炮製吗?
  “那些新来的士兵是补充兵!”看完热闹的米尔索跑了回来,脸上犹自带著一丝兴奋的神情,“我数了数,足足有四百人。哦,不得不说,他们看著非常精神,比我们西班牙军队要威武整齐得多!”
  “补充兵?”叠戈先生诧异地咀嚼著这个词语,“是补充他们作战伤亡而造成的缺额吗?”
  “哦,是的,叠戈先生。但也不全是……”米尔索喘了口气,补充道,“我听说,他们部队里还有一些服役期满的老兵,这次也要隨返航的船只回国,这些新兵就是要顶替那些退役老兵的名额。”
  “什么?”
  “服役期满?”
  “在打仗的时候让士兵回家?”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围观的西班牙人中引发了更大的惊愕和譁然。
  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
  在他们的认知里,欧洲各国的军队,一旦入伍,便如同卖身,服役期动輒七八年,甚至十几二十年。
  战爭时期,更是无限期延长。
  士兵想要回家,那是想都不要想。
  军队里充斥著被强征来的农夫、流浪汉,甚至罪犯,许多士兵直到白髮苍苍、伤病缠身也无法离开。
  连绵不断的战爭早已榨乾了各国的人力,每一个经歷过战火考验的老兵都是宝贵的財富,指挥官们绝不可能轻易放走。
  而眼前这支新华军队,不仅在远离本土的海外征战期间,能进行如此顺畅的兵员补充,竟然还能让服役期满的士兵按时退役回乡!
  这需要多么严密而又雄厚的后备动员机制,又是需要多么高效的组织能力,以及多么强大的財力来支撑这种兵力调换制度?
  更重要的是,这背后体现的,是一种对国民承诺的重视,对士兵生命的某种程度的尊重,这与他们印象中视士兵如草芥、如消耗品的欧洲军队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哦,上帝,我们到底在跟一群什么样的对手作战?”叠戈先生喃喃自语道。
  席尔多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著街道上的景象:新到的士兵精神饱满地列队开进了城,脸上洋溢著昂扬的斗志;港口的工人们开始从运输船上卸下成箱的物资、綑扎好的商品;一队新华商人在军官的陪同下,指著仓库区似乎在商討著什么;远处,市场依旧人声鼎沸,几名手臂戴著红袖章的宪兵迈著標准的步伐走过街角,维持著这异样的“和平”……
  秩序,商业活力,严明的军纪,还有这不可思议的军事动员能力。
  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席尔多,以及所有阿卡普尔科居民的理解范畴。
  恐惧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著好奇、敬畏与务实利益的复杂情绪。
  底层百姓、商人、庄园主,似乎都在这种新的秩序下,找到了生存甚至发展的空间。
  或许,刚刚离去的胡安低声嘀咕的话,就代表了许多人的心声:“……说到底,谁来统治又有什么关係呢?西班牙的老爷们只会收税和摆架子,这些新华人……至少他们让市场活了起来,买东西还给钱……,只要他们不像魔鬼一样杀人放火,我倒希望他们能多待些日子……”
  春日的暖意,似乎不仅滋生於空气和海风中,也悄然浸润了这座被异族占领的小城,以及城中人们那曾经充满戒备与忧虑的心。
  未来依旧不確定,但至少眼下,生活,並且在新的“规则”下寻求更好的生活,成为了可能。
  席尔多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仰头一饮而尽。
  那熟悉的又略带酸涩的滋味过后,似乎隱隱泛起一丝难以捕捉的甘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