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血与泪的孩子们
  第171章 血与泪的孩子们
  乌云般的孢子在空气中无声飘浮,整片世界瀰漫著死气沉沉的深红色调。
  罗伊孤身行走在“阿尔特利亚”中心的审礼大道,黑袍飘起,每迈出一步,脚下便会传来藤蔓微动的寇。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镇一一街道笔直,屋舍排列如常,路灯孤零地聂立在拐角,
  但现在,一切都像是某种病变过后的镜像,被钉在时间止滯的残页上,发出令人作呕的潮湿气味。
  赤潮涌动间,街道两侧的屋宇依旧保留著现实世界的轮廓,却像是被黏液灌注的尸壳。
  窗帘垂落如裹户布,墙体间偶有腐汁滑落,屋檐飘出的孢子在空中迟缓旋转,而原本佇立在小镇南纬主轴线交点的丹戈之女纪念碑,早已被一座高耸的菱形尖塔取代。
  他沿著黑色砖石堆砌的台阶,缓步行进,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道嵌入塔身的门。
  或许称之为“门”已过於简陋,它没有明確的边框,没有铰链,更没有锁扣结构一一只是由无数条如神经般交织缠绕的菌丝构成,密密麻麻,自上而下垂掛而成,如同闭目的眼脸。
  罗伊站在门前,隨著他轻轻挥手,交错盘结的菌丝仿佛感知到什么,缓缓溶解,沉重地向两侧剥离,像是一双被生生扯开的肺叶。
  “嘶一一轻点!好痛!”
  尖塔祭坛內部,忽然传来少女低声的抱怨。
  “还知道痛呢?要是我晚来一步,你早就被那个杀胚给弄死了。”另一个声音不满的嘟,“还不赶快谢谢我?”
  “少来这套,你操纵的人魔还不是一出场就被他干掉了,我为什么要谢谢你?”少女哼了一声“哇,真不知好歹!你是没见过他怎么对待华亚娜,那叫一个心狠手辣,对著脖子就是一刀,
  还知道补枪呢。”
  “好了,別背后吐槽了,塔卢拉听见该哭鼻子了。”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听著几人的交谈,提著运输模组的罗伊脚步微停,良久,才越过长长的甬道,
  “一一我回来了。”他语气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个被病態永恆冻结的世界。
  “卡莱尔先生!”
  盘腿坐在地上阿约卡先是一愜,隨后也不顾哈洛雅正在调用赤潮修补她狞的伤口,起身小跑著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长高了啊——”
  罗伊揉揉她微卷的深棕色长髮,任凭这个多年未见的大女孩向自己撒娇,只是心中不免有些晞嘘。
  他记得送阿约卡离开阿尔特利亚的时候,她还只是刚刚踏入第一阶位。但五年过去,现在的小狼女已经算得上是一位优秀的女巫了。
  “那当然了,我可是有听您的话每天好好吃饭,而且我还认识了好多新朋友。”
  阿约卡一毗牙,恰如一个小学生,在兄长面前滔滔不绝地复述著自己满是稚气的校园见闻。
  “是吧,你这大饭桶,那么厉害怎么还被l给打哭了?”
  哈洛雅上前接过装载贤者之石的运输模组,趁机掐了一把她的屁股。
  “喂!你少冤枉人啊,我才没有哭!”勃然大怒的阿约卡直接紧了拳头,旋即又被裂开的伤口疼的牙咧嘴。
  於是,沙里奥拉只能看向罗伊,摊了摊手:“至少她们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扭打成欧洲油画,算是不错的进步。”
  “隨她们吧,热闹点也好。”
  面对俩个互烂话的小姑娘,罗伊嘴角稍稍扬起,仿佛文回到了和她们初次见面的那天。
  那时候,两个小小的女孩也是这样胡闹,却那么的无忧无虑。
  “您怎么样?有受伤么?l可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作为教团的后勤管理者,沙里奥拉相较於略带稚气的妹妹们,言行还是颇为稳重。
  “环境限制下,我和他的交手非常克制,但总的来说,这次行动很成功。”罗伊淡淡地说,“
  其他人呢?”
  “隱鱷之女和山狮之女在墓穴看管胎囊,它们最近对於血肉的需求过多。”沙里奥拉顿了顿,“施密特建议诱捕活人投喂,被我否决了。”
  “无关紧要的小心思,不必和一个將死之人计较。”罗伊点点头,对这个结果算不上意外,“孩子们怎么样?”
  “和以前一样,对外面的世界非常嚮往。”
  说到这点,沙里奥拉就有些头疼。
  “哈洛雅和艾莲空閒时都会在庄园里陪著他们一一但他们最近確实有点不听话,好几次都差点踏入布置的“陷阱”,幸好及时被萨克妮特的作战小组发现。”
  “那你呢?”几秒后,罗伊文说。
  沙里奥拉脸色闪过一丝慌张,微微抬头,一缕灰褐色的髮丝沿著额角鬆散垂落,滑至下頜。
  细看之下,二十岁出头的她其实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只不过那张素麵朝天的脸在病態的惨白色下,总显得有些阴鬱。
  “你没必要假装自已没事,我能感知到你的咒核出现了畸变。”罗伊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一层精粹的咒力顺著迴路顷刻覆盖在蚀痕累累的咒核,试图替她减缓那种钢针扎入血肉的刺痛,“没有使用我带回来的抑制剂么?”
  “没关係,我的咒术天赋很一般,与其浪费在我身上,不如交给萨克妮特。”她笑笑,“终局之战前,我们的军队不能失去指挥官,不是么?”
  罗伊没有反驳,取出一管注射器,按在沙里奥拉的手臂,抑制咒力反噬的魔药顺著推桿將药液注入体內。
  “你为什么会隨身带著抑制剂?”沙里奥拉呆了一下。
  “因为猜到你会把抑制剂留给其他人。”罗伊回答得很乾脆,沙里奥拉从小就是那种隱忍而细腻的女孩子,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著,“不要放弃,等一切结束后,或许还有办法能够救你们。”
  沙里奥拉盯著地板,顺从的点点头,可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而阿约卡听著俩人的交谈,嘴角虽带著归家的笑意,眼神却始终游移不定,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心头。
  她默默看向沙里奥拉惨白而消瘦的脸颊,终於,还是问出了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问题。
  “沙里奥拉姐姐,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食人的?”
  少女对成人世界残酷性的詰问,让罗伊和沙里奥拉彼此都陷入沉默,连话癆的哈洛雅也不和她拌嘴了。
  每一位巫师都清楚,吞食活人血肉滋养迴路的代价从不止步於咒力的反噬。
  因为这种违背伦理的手段虽然能短时间內极大提升咒力的总量与活性,却也会成倍叠加失控与异化的风险。
  理论上来说,这是比修习黑咒术更为捷径也更为危险的道路。
  “晚上好诸位一一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
  低沉湿热的风从尖塔深处传来,阿约卡听见了鳞片刮擦石砖的声音,可回头只看见一个少女赤足从浓雾中走出,仿佛穿越火光。
  她提著粉色的小马宝莉面具,在朦朧的光影中现身。
  “祭司冕下。”沙里奥拉习惯性行礼。
  “哎呀....別这样,沙里奥拉姐姐,都说了那两个麻烦的傢伙不在时,就不用演戏了,像小时候那样叫我就好。”小马宝莉耸耸肩,打断了她,“很虚偽哦,明明上次还和哈洛雅一起吐槽我喜欢光脚乱跑来著。”
  说完她就朝几人吐了吐舌头,可任谁都能从那疲倦的笑容中感受到她的故作轻鬆,
  从某些方面来说,冈卡拉后裔能从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发展到如今能正面对抗阿隆尼家族的武装化组织,全都是靠著她的战略部署一一儘管大多数时候,她只负责制订计划,从不出手。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位天赋卓绝的少女,是目前教团中的最高战力。
  而格雷与阿隆尼家族大概也想不到,赤红教团的最高领袖,那位掌控著活体结界的深红祭司,
  竟然只是位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
  “老实说,看见你的本体还是会有些不习惯....布莱雅斯。”似乎注意到对方挪输的眼神,沙里奥拉连忙抽出自己的手,轻咳两声。
  “抱歉,我还是比较喜欢穿自己的衣服,但如果你喜欢我另外的样子,也不是不行。”
  早早抵达第三阶位的布莱雅斯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凝聚在体內的八颗咒核在天然的流动中,顷刻將外放的咒力具象化为深红长袍,“面具我就不戴啦,怪闷的。”
  “你这光脚的脏小孩..:.每次出场都是这么的出人意料。”阿约卡盯著那道掩藏在长袍下美好身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难过。
  这些年的深夜里,她曾无数次梦到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与屠杀,梦见被凌辱惨死的族人,所以她心中一直渴望文畏惧著回到故乡。
  可如今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她却有些害怕了,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身边的人先她一步再次离去。
  “既然本体回来了,那就匯报一下最近的情一一”沙里奥拉顺势转移话题。
  “没必要岔开话题,沙里奥拉姐姐。我们都不再是个孩子了,很多事情只能学会面对。”布莱雅斯缓步走到阿约卡面前蹲了下来,捏捏她的脸,“你今晚的表现很棒哦,在这个年纪能和天赐双子之一交手的女巫可没几个。”
  “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啊....讲道理之前总会先哄我。”阿约卡抱著膝盖,像是赌气似的不看她,“除了沙里奥拉姐姐,还有多少冈卡拉的族人正在吞食人肉?”
  “你知道阿波尼死了么?就在不久前。”布莱雅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收敛笑容后的表情冷的像是极北的冰川,“阿蕾克西婭·阿隆尼在布西密抓住了她,不用我告诉你,你也能想像到她死前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阿约卡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低著头不看她,但是哈洛雅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打湿了地面。
  沙里奥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罗伊轻轻拉住。
  “你知道么,世界上只有两种悲剧。”布莱雅斯淡淡地说,“一种是莎士比亚式,一种是契訶夫式。”
  “莎士比亚式的悲剧结束时,儘管天空上也许盘旋著某种正义,舞台上却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与之相反的是契訶夫式的悲剧,结尾时每个人都感到幻灭、苦涩、绝望,但都还活著。”
  她顿了一下,眼神在空中游移,
  “但我从来不认为前者是悲剧,因为那是必要的牺牲一一只要正义得以实现,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布莱雅斯伸手轻轻抚摸著阿约卡的头髮,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可语气还是瀰漫著微不可见的颤音。
  “战爭从来就不是能够认输的游戏,被放出羊圈的羔羊如若无法变成咆哮的雄狮,那么她所珍视的一切都將被送上断头台。这是很简单的选择题,不择手段的杀人取胜,或者跪下受死。”
  塔內一时间安静下来,赤潮外的风透过塔门缝隙渗入,石砖上漂浮的孢子轻轻旋转,像是坠落前的雪。
  罗伊没有说话,只是远远望著她们,仿佛隔著那段遥远而沉痛的童年。
  “那我们和那些想要逼死我们的坏人又有什么区別?”
  阿约卡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缩进了布莱雅斯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你说得对,没有区別。我当然不认为自已是正义的,相反为了掩盖情报,我在布西密杀了很多无辜的人。他们或许是某人的父亲、某人的孩子,他们也有珍视的家人....但我不在乎了,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理铁律,否则当冈卡拉的族人被屠杀时,它又在哪里呢?”
  她扶著阿约卡的肩膀,让对方靠在自己的肩头,但那只曾经拿著绘本的手,如今却早已沁染鲜血。
  “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如果唯有化身恶龙才能与恶龙搏斗....那么,我將欣然接受滚烫的鳞与爪,至死方休。”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布莱雅斯的眼瞳中仿佛火焰成山,颶风捲起,恨意永无止境。可她还是捧起那张掛满泪痕的脸,替阿约卡擦掉泪水,然后轻轻抱住了这个想要豪陶大哭,却又不敢哭出来的孩子。
  “答应我,小狼女....不准再流泪了,不要害怕那些欺负我们的人....我们的眼泪决不留给他们。”
  一开始,布莱雅斯没有任何表情。
  但渐渐地,那张漂亮的小脸开始因为扭曲而变得狞,一滴滴眼泪顺著脸颊滑落。
  “我向你们保证,那些当被惩罚的罪人,我绝不原谅。迟早有一天....我必將带领军队踏破纯血者们的王座,我必將审判他们的恶行,让当年每个为冈卡拉族人之死拍手称快的暴徒....付出惨痛的代价。”
  空气中的冷意渗入骨髓,罗伊无声地嘆息,將最后一支备用抑制剂交给沙里奥拉,转身离去。
  在內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劝导这群握紧石头的孩子原谅这个糟糕的世界了。
  他站在塔外,静静凝望著偶尔闪现电弧的深红夜幕。
  许久之后,布莱雅斯离开尖塔,坐在了他的身边。
  时光短促而又漫长,赤潮从她耳边流过,扬起柔顺细长的髮丝,
  “看来您真的很喜欢布莱雅斯这个名字。”他低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女,轻声说。
  “因为那是小狼女的姐姐替我取的。”
  布莱雅斯,其实並非是她的真名,而是音译自单词briars,在文学和诗歌中常指荆棘,小时候她们玩著幼稚的过家家时,其他人总会这么喊她。
  “东西准备好了么?”
  “嗯,每个孩子都配备了手续完善的双重身份文件和护照,由佩斯酒店的內部渠道购入,已脱离常规移民资料库的交叉筛查路径,除非密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否则梅丹佐很难定向搜索。
  他简短地停顿一下,语气无波:“一旦出现意外,隱藏在北美各地的冈卡拉后裔会负责照顾好他们,將这十年的记忆从脑海中消除。”
  “理应如此,成年人们的战爭是卑鄙的,本就不该拉著孩子们入场。”布莱雅斯从废墟中捡起一朵枯菱的荆棘,仰望无光的天空。
  “您是在为战败做准备么?”罗伊站在她的身后,也隨著视线抬头。
  “只是不想孩子们从出生起,就永远活在这片赤红的应许之地。”布莱雅斯淡淡地说,“那不该是他们的未来,他们有权利活在真正的阳光下,哪怕只是作为普通人一一但只要还能好好吃饭,
  露出笑容,其实也很不错啦。”
  她双手撑地,摇晃著双腿,向罗伊吡牙笑笑,就像是真正的少女,永远明媚。
  “可您也只是个孩子。”
  罗伊沉默了片刻,他们之间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知道褪去一切谎言与偽装的外壳后,她依旧是那个亲手將自己永远拋弃在十年前的小女孩。
  “我早就不把自己看做孩子了,如果不是我的天真,十年前大家本该有机会逃离这片地狱。”
  布莱雅斯平静回应,罗伊注意到她的手一直死死抓著覆盖在地面的藤蔓,倒刺入莹白的手心,那些腐烂的植物一直在吸吮著她的血,可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以冈卡拉之血为炬,踏火前行,不死不屈一一这是我对她立下的约定,为此....我將不惜一切代价。”
  少女轻声复述著古老的誓词,然后看向罗伊,眼中仿佛流淌著熊熊烈火,燃烧诸天。
  “如果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不战斗就无法生存下去....那就请作为我最锋利的剑,替孩子们创造..:.能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未来吧。”
  “那么,荣幸之至。”
  深红的夜幕下,罗伊单膝下跪,向自己效忠的君主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我的本体必须在深红之日启动前,彻底完成对尼伯龙根之兽的收服,否则我没有把握击败麦德琳。”布莱雅斯拍拍手,悠悠起身,“在此之前,『神殿”和结界的控制权將全部交给你一一至於我们亲爱的联军,就让他们按照计划,在接下来的进攻中获胜就好。”
  “您似乎並不著急对付阿隆尼家族。”
  “当然一一我说过,阿隆尼母女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布莱雅斯並未透露过多,只是戴上黄金铸造的人脸面具,独自朝著远处走去,“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先去一趟特伦韦尔精神病院,她们三个就交给你咯。”
  “路上小心,最近您养的『宠物”都不怎么安分。”
  罗伊凝望著背负冈卡拉部落宿命的少女,独自走向这片世界的深处。
  沉寂十年的命运之轮重新开始运转,但他知道,这一次,那些曾经手无寸铁的孩子们,会向著命运高亢咆哮,將灾难和泪水拋向那片背叛她们的土地,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