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白墙尽头(2)
  第173章 白墙尽头(2)
  浓雾深处,一条仿佛从活体躯壳剥离的血肉走廊正悄无声息地蠕动,宛如滑膜与肌腱交织构成的软组织自布莱雅斯脚下膨胀。
  她踩著大量堆积的未分解內臟与糜烂骨屑,每迈出一步,靴底便深陷进那层胃酸似的湿滑浓膜,细长的丝线从足跟拖曳而起,在拉伸中缓缓断裂。
  那种触感带著微妙的温度,像血未凉透,又像是从一具死尸上撕裂最后一层肌肤。
  一一噗磺!
  一根被啃食过半的胸骨在咒力构成的皮靴下清脆开裂,淡黄色的消化液顺著细小的骨茬溅起,
  於黑暗中,走廊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沉重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它的节奏鲜明强劲,像海风席捲,又像古老荒原上纹身的蛮族敲响了进攻的战鼓。
  “施泰因迈尔一一你这是在对我表示不满么?”
  作为绝对的结界君主,布莱雅斯停下脚步,飘渺的声音却未曾动怒,仿佛对这种近乎于越的行为毫不在意。
  流动的空气中,满是金属刮擦与粘液震盪的声音,一群蝙蝠般倒掛的生物在她头顶赫然张开了锋利的翼膜,无眼的颅骨无声开裂,露出交错的疗牙。
  它们躯干干、嵌骨突起明显,表皮覆盖著一层不断渗液的灰黑膜质,像是被剥去肌肉,只剩下了骨架。
  “你啊...简直是个把多疑刻进骨子里的孩子。”风声中传来遥远的嘆息,“侍翼者太多年没有吞食过活物了,唤醒它们本就存在极大的风险,连老师当年都没办法彻底掌控这群隨著结界出现的伴生物种。”
  话音刚落,侍翼者成片下落,飞行路径极具秩序感,仿佛受到某种核心意志的统一控制。
  它们並不依赖空气动力飞翔,反而更像是利用瀰漫的游离咒力滑行,甚至可以反重力悬浮或直角转向。
  “这样么?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忘记敲门惹你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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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流和数之不尽的黑影叠交在一起,面对嘶叫著朝自己扑来的侍翼者们,布莱雅斯居然轻轻笑了。
  “幽邃翻卷的波涛·青渊弥撒。”
  下一瞬,汹涌的深绿色咒力波浪,狂风骤雨般打断了侍翼者们的进攻节奏,仿佛阴冷潮湿的死海,顷刻席捲整条血肉走廊。
  而那些蛰伏於深处的影子,在隱隱流淌的墨绿湛光中浮现,逐一伸出骨节鳞的手臂,將尚未来得及逃脱的侍翼者一一拖入它们沉眠的波涛之下。
  一时间,的啃食声如退潮般归於寂静,仿佛沉没在死海平面以下。
  “蜂巢思维?那么.::.你就是它们的王么?”
  她循著感知,微微抬头,將一根莹白的手指对准阴暗爬行在角落的庞然大物,指尖凝聚出深邃幽绿的闪光。
  “对主人的失礼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骇人的尖啸中,一线光束高速划破浓雾与死海,以怨灵腐化咒力为驱动的“虚势”仿佛贯穿天地,短暂照亮了翼之王因恐惧而扭曲的面部。
  它的整片胸膛在冰冷的幽邃光焰下坍塌,逐渐產生不可逆的腐化溶解。
  整个过程不过三秒,而布莱雅斯纤细美好的身影,自始至终,都巍然不动。
  “世界真是残忍,旧王的户体终將成为新王的养分,无论是谁,都必须在这个巨大的捕食场想尽办法活下去。”
  轰然坠地的翼之王在消散的死海中被四面八方扑来的侍翼者死死按在地面,挣扎著发出惨烈的哀豪。
  但很快,它庞然的身躯就停止了扭动,漆黑的血与古铜色的骨骼在接分食的餮宴下,像是大片溅起的碎石。
  “themassofverdantchasm(青渊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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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处不可知之地的施泰因迈尔,或者说典狱长默念著这个由圣·卡珊德拉与冈卡拉部落先祖合力创造的咒术,沉默了一会:“我本以为你会將老师留下的最后礼物作为素材与迴路融合....你究竟掌握了多少份咒术?”
  同为螺旋阶位,他当然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布莱雅斯的固有咒术。
  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恪守对老师的承诺,帮助著对方,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当初只会哭泣的小女孩已经成为了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
  “哪怕没有进入你的园,我都闻见了恐惧的味道....你是在害怕我么?施泰因迈尔一一”
  布莱雅斯静静凝视著被肢解的逆臣,欣然接受了侍翼者们的俯首,隨后那双璀璨的重瞳,微微扩张,看向了最深处恢宏而巨大的青铜门。
  “你正在尝试开启一场拼尽全力也无法胜利的战爭。”
  青铜巨门缓缓开启,说完这句话后,施泰因迈尔就陷入了沉默。
  “我只是在做一件正確的事。”
  深红的衣摆微微飘动,布莱雅斯越过本能爬行至两侧的侍翼者,不紧不慢地穿过凝聚在门外的浓雾。
  隨后,灿烂的阳光笔直照在那张黄金面具,泛起刺眼的亮光。
  天空澄净如洗,一座漂亮的庄园立於远处,安静的像是睡美人,石砌的烟肉、红色的屋顶,孩子们围在棕櫚树下玩闹,绿茵茵的草地在微风中像是被一只大手抚过。
  没有人会想到与外面那个恐怖的世界相反,特伦韦尔精神病院的最深处,竟然真的是一片应许之地,远离人世,万里无忧。
  “需要告诉孩子们你来了么?”
  这时候,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说话的是一个穿著深色衬衫与短裤的男孩,他站在阳光盎然的草地,金色的髮丝贴著头皮,梳得整整齐齐。
  如果l此刻看见这个希特勒儿童团一般打扮的傢伙,一定会马上发现他就是1960年与施密特合影的那个孩子。
  “施泰因迈尔一一不得不说,我有点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有点年龄焦虑了。”布莱雅斯笑笑,抬起手感受著温暖的阳光,“你的父亲最近怎么样?”
  “我们彼此都很清楚,你早就打算杀了他....我猜那会是相当美妙的场景。”施泰因迈尔·施密特伸手划过空气,凭空具象出一套標准的野餐桌,“威士忌还是啤酒?”
  “薑饼乾吧,老师说殖民地时期的圣诞节,大家都很喜欢吃这个。”布莱雅斯款款落座,靠在咯吱作响的木椅,眼神始终停留在那些调皮的孩子身上,“不过,你要求与我会面,大概不仅仅只是为了一起怀念我们的老师格温妮丝女士吧?”
  “你很清楚我找你来的原因,孩子。”施泰因迈尔说的非常直接,“你的行为早已越过了復仇的界限,你准备进行的是一场毫无底线的大屠杀。”
  “有什么问题么?那本就是蜕变成『魔女”的必要条件。”
  布莱雅斯回答的非常坦诚,她卸下面具,慢条斯理的吃起了薑饼乾。
  “三个世纪前,离开塞勒姆的圣·卡珊德拉带领老师和圣地学派的成员们帮助阿尔特利亚的原住民,在阿克兰山脉发掘出了丰富的矿產资源。
  如果没有她们的帮助,这座贫瘠的土地根本就撑不过后来的天疫情和饥荒。
  可这群背信弃义的偽君子最后却伙同胡安·罗德里格斯背叛了她们,將所有人送进了乌玛布置的陷阱。”
  “可那只是塞勒姆审判的余波,他们太害怕了,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清楚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施泰因迈尔无奈嘆息,“如果你真的打算为老师復仇,那就只诛首恶,对阿隆尼家族和镇议会的荣誉家族出手就好,没必一一”
  “不,那还不够,三个多世纪的新仇旧恨又岂是这些人就能够填平的沟壑?”布莱雅斯淡淡地说,“十年前,我劝说过阿约卡的姐姐放弃復仇,带领族人开始新的生活,她相信了我,可结果呢?”
  “结果在那场大火中,我只能眼睁睁看著异端猎人们轮番强姦冈卡拉的女人,然后用青铜刀刃砍下孩子们的头颅,剥出她们的脊椎。”她幽幽地说,声音低沉得仿佛被烧焦过,“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冈卡拉的血债,整个阿尔特利亚必將以毁灭偿还,就像那天火焚城的索多玛。”
  施泰因迈尔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在那个被冈卡拉族人铭记的夜晚,滚烫的灰与泪落在了每一个倖存者的心臟。
  当自己和罗伊赶到现场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正在火焰与废墟中豪大哭的布莱雅斯。
  他本就是巫师,几乎在瞬间就感受到了她所有的胆怯、不安、悲伤....以及咬牙切齿的仇恨。
  布莱雅斯从来就不是天生的领袖,极端的残忍背后,她只是个甘愿失去天真、主动背负痛苦的人。
  “那然后呢?继续徘徊在仇恨的森林里,延续著悲剧么?”施泰因迈尔低头盯著自已悬空的双腿,“老师当年无意被施密特释放后,也曾一度被仇恨支配,只想要衝破乌玛对她施加的禁,將死亡降临在阿尔特利亚,但结果就是....诞生了我这种错误的存在。”
  “事到如今,你竟然连復仇的勇气都丧失了么?”布莱雅斯冷笑,“別忘了一一你本就是教团最初的深红之子,你的身体里也流著冈卡拉的血。”
  “正因如此,从你成为深红之女的那天起,我才不希望你被仇恨支配。你可以为了十年前的血仇报復阿隆尼家族,也可以为了老师屠杀导致圣地学派灭亡的荣誉家族们,但你决不能跨过最后的底线....就算是为了孩子们,这段横跨三百年的悲剧也应该到此为止了。”
  施泰因迈尔顿了顿,往事仿佛历歷在目:“仇恨的熊熊烈火,最后只会带走所有爱戴你和你珍惜的人。”
  咒术构建的幻境將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可却温暖不了女孩的心。
  布莱雅斯没有说话,看著那些无忧无虑的身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罗伊叛逃前,找到了你母亲的资料。”她忽然说,“她安稳的活到了千禧年后。没有婚姻也没有幸福,靠著救济金和酒精维持生活,然后在一座公园的长椅永远的闭上了眼晴,死后七个小时才被一位警官发现。”
  “我已经活了很久,这种低级的心理战术对我没有效果。”施泰因迈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疲惫至极,“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送那个男人下地狱。”
  “这不是什么心理战术,只是想告诉你,我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孩子们。”布莱雅斯面无表情的回答,“你难道以为,我会天真的认为完成復仇,摧毁整个阿尔特利亚就能给孩子们带来真正的未来么?”
  施泰因迈尔悚然,忍不住扭头看向她:“你想要成为魔女是为了一一“是,我需要力量。这世上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哪怕是最强大的咒术法庭。只有从根源消灭悲剧,才能让无数的孩子们生活在真正的阳光下。”
  布莱雅斯仰望万里无云的虚假天空,轻声说:“老师和姐姐留下的意志,將成为我的力量,我会消灭所有的纯血者,为那些被欺压的人建立属於他们的新世界。”
  这一刻,施泰因迈尔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终归还是不了解这个心思深沉的孩子。
  她温柔,是因为见证了太多哭泣的孩子、她残忍,是为了贯彻心中的理想....可你真的能接受一个通过杀害无辜者,来拯救更多无辜者的领袖么?
  “你只是在为一个遥远的空想赴死。”半响,施泰因迈尔无力地闭上了眼晴,疲惫在一瞬间释放出来,“你比我更清楚那些古老的纯血家族有多么强大。”
  “但这就是战斗的意义,燎原的火不会熄火。”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布莱雅斯既不愤怒,也不悲伤,世界在燃烧,但总得有人相信灰里能长出玫瑰。
  “我不会成为被命运咀嚼的残渣,我会点燃燎原的第一粒火,替那些心怀勇气的人开闢属於无血者的未来。”
  草地上,阳光仍旧洒落。
  孩子们围绕著木质的围栏奔跑打闹,鞋底沾满泥土,衣角卷著草叶,笑声清脆而毫无顾忌。
  有人在泥地上摔倒,有人试图躲进小棚屋的阴影下,却又被同伴一把拉出。
  风轻轻掠过施泰因迈尔的肩膀,带著几片丁香瓣,落在膝上,像是哪个孩子不小心洒落的纸屑。
  他伸手抚了抚,却没捨得將它弹开,只是坐在那把咯吱作响的木椅,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目光越过阳光斜洒的桌面,远远望著那群奔跑的背影。
  “你会因此失去一切,孩子。”施泰因迈尔默默倒满一整杯威士忌,沉重的酒液在光下剔透纯净。
  “我知道。”
  她如是说著,漂亮的重瞳仿佛燃烧著神性的野火。
  俩人安静了一会,施泰因迈尔也替她倒上了一杯威土忌:“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正如你所说,你已经活了很久。为了覆灭阿隆尼家族,我需要先送给联军一个有分量的战果。”
  布莱雅斯起身,盯著施泰因迈尔看了几秒,將烈酒一饮而尽,然后轻轻拥抱他。
  “所以....为了最终的胜利一一献出你的生命吧。”
  “哈,还真是个坦荡的小姑娘啊。”隱藏在孩童外表下苍老的灵魂竟然释然的笑了,“你就不担心我为了活命而出卖你的真实身份么?
  “很高兴认识你,施泰因迈尔。”
  布莱雅斯也笑,然后戴上面具,转身离去。她从不提出没有把握的请求,也不希望在最后用不体面的方式威胁这个当年和老师手把手教导自己咒术知识的可怜人。
  “等等一一”施泰因迈尔喊出了她的真名,扔给她一个印第安手串,“可以把这个和我的母亲埋在一起么?”
  “奥纳科纳,这是她为你取下的名字,在冈卡拉的语言里代表著自由的孩子。”
  布莱雅斯背对著他,轻声说:“哪怕被残留的精神污染折磨到神志不清,但你的母亲至死都仍记得这个名字。”
  施泰因迈尔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喝著酒,温软的风吹起了柔顺的金髮。
  於是,没有正式告別,深红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这片虚假的应许之地。
  这是他们俩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刻的施泰因迈尔在想什么。
  关於这对从未相见的母子,关於这一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亲情,终將在无人知晓的沉默中归於湮灭。
  而步入雾色重重的走廊后,布莱雅斯掌心燃起的咒力火焰直接烧毁了那条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手串,就像一封未送出的诀別信,在阴冷的角落悄然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