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黄金大世
  飞梭轻盈,破开层层云雾,自百莽山苍茫林海之上倏忽掠过。
  许是天生石躯,气息沉敛,江辞这一路逶迤行来,竟未逢半只蛮兽跳踉拦阻。
  偶有三五赤面灵猿攀在虬结的古树枝头,好奇地张望,也只將那流云飞梭误认作是掠过天际的孤鸿,吱喳怪叫数声,便又缩回幽深的树窠之中,浑无半分平日的凶戾之气。
  抵达蒙学峰时,日头已近中天,明晃晃地照著,他收了飞梭,循著记忆中的路径,踏著青石板路便往甲字院行去。
  “这位师兄,请留步。”
  行至院径岔口,见一位弟子正提了柄亮银长枪,步履匆匆往院外走,江辞忙滚身向前,出声唤道。
  那弟子驻足回眸,见是江辞这能言石妖,先是微怔——显是忆起小较之日的异闻,继而眉峰轻挑,眼底透出几分趣意:“哦?原是你这石妖。”
  他拄枪而立,將江辞上下打量一遭,笑问:“拦我去路,可是有事?”
  “正是。”江辞石身微倾,直言相询:
  “叨扰师兄……不知可知沈云瑶师姐居於何院?前日得师姐传讯,命我今日来寻。”
  为省却口舌纠缠,姑且编个由头,直截相询。
  男子闻言,恍然一笑,抬手往西边那条更为清幽的院径指了指:“好说,你顺著这条道往西直走,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见到门楣上掛著一块刻有“陆號舍”梨木牌的小楼。”
  “那便是沈云瑶师妹的住处了。”
  “多谢师兄指点。”江辞道了声谢,忙转身依言向西行去。
  这甲字院的院径果然较之丙院更为讲究,两旁栽种著不少亭亭玉立的玉兰树,虽非期,不见琼苞,枝叶却茂得遮了半道日影,投下片片清凉的光斑。
  风一吹,叶声簌簌,倒有几分清幽。
  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江辞果然望见一座小巧雅致的楼阁:
  青瓦覆顶,木樑雕,门楣之上正悬著一块打磨光滑的梨木牌,上头用清秀的隶书刻著“贰號舍”三个小字,牌角还繫著一根细细的红绳,隨风轻轻晃荡。
  “这环境倒是清雅得很。”江辞心下暗赞,比自家那简陋石室不知强出多少。
  旋即,他清了清嗓子,抬声朝著小楼喊道:
  “云瑶师姐……可在舍中?!”
  声音在清幽的院径间迴荡,却无人应答,楼阁门窗紧闭。
  江辞见状又提气喊了两声,依旧杳无回应,“难不成外出未归?”他心下嘀咕,这声响已然不小,若有人在,断无听不见之理。
  “你找谁呢?!”
  正当他疑惑之际,旁边不远处另一座院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女子探出身来。
  江辞忙转向她,解释道:“这位师姐,我寻沈云瑶师姐,不知她可曾在舍中?”
  那女弟子闻言,想了想道:“沈云瑶啊?好似有段时日没见著她了……怕是有两月未曾归来了吧?”
  “两月未归?”
  江辞石心不由得一紧,莫非当日她们未能逃脱?
  “不对……”
  他转念细细一想,自百莽山歷练遇险之日算起,至今已有三月半有余。若她两月未归,那意味著至少在一个半月前,她们是安全返回了宗门的,定然是成功摆脱了那练气境裂地犀的恐怖追杀。
  想到此处,江辞心下稍安,復又追问:“师姐可知沈师姐离宗是去了何处?或是可知晓她因何事外出?”
  那女弟子摇了摇头,语气轻鬆道:“这却是不知了,许是又去了哪处秘境险地探寻机缘了吧?或是接了宗门任务远行,一去数月也是寻常事。”
  语落,她瞧著江辞这光润奇特的石躯,眼中好奇之色更浓,忽地笑道:
  “嘿!小石妖,师姐我也为你解惑这般久了,答了你这许多问题,让我摸摸你这石头身子。”
  “看看是何手感可好?”
  “师姐厚意心领,告辞!”江辞闻言,石躯一颤,当下也顾不上礼数周全,一个灵巧的转身,驭起那点微末灵力,骨碌碌便朝著院径另一端快速滚去。
  速度竟是比来时还要快上几分。
  说笑话:
  老虎屁股摸不得,何况生了智,孕育了神魂的石头脑袋,岂是能隨便让人摸的?若是手感尚可,日后岂不是谁见了都想上手盘一盘?
  成何体统!
  出了甲院,江辞一时有些思绪如麻,“云瑶师姐她们既不在院舍,能去哪呢?不能是……”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又折返回百莽山寻我去了吧?!”
  语落,江辞嘴角一抽:
  “这不胡闹嘛!千万別搞啊!”
  可若依看云瑶师姐的个性,是极有可能折返回去的,且他觉得当时若非有云芷在,指不定当时便会迂迴来。
  江辞在识海里“挠”了挠虚幻的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也不知师尊是否回翠谷了?”
  “先去师尊那里走一趟!”
  他老人家神通广大的,指不定许能供个法子,或是亲自出次手,岂不简单。
  ……
  “不错,这飞梭果然趁手。”
  半刻钟光景,江辞便自一方山头掠过多峰,落至翠穀穀口。
  未及踏入,他忽顿住脚步,一声“咦?”脱口而出——那片苍翠竹林的掩映下,竟直直跪著两道纤细身影。
  一者著水绿衣裙,正是沈云瑶。另一人裹鹅黄衫子,肩膊微微耸动,不是沈云芷是谁?二人皆是面色苍白,眉宇间凝著化不开的愧疚,连鬢边垂落的髮丝,都乱糟糟的。
  “云瑶师姐?云芷师姐?”
  江辞忙收了飞梭,疾滚趋前,语气里满是讶然与不解:“二位师姐……你们怎的跪在此处?”
  沈云瑶与沈云芷闻得声息,猛地抬首,待看清来者竟是“已逝”的江辞,两双美眸骤然圆睁,震惊与狂喜如潮水般漫过眼底。
  “江……江师弟?!”
  沈云芷先失了声,声线颤如风中苇荻,“你未死?当真未死!”泪水瞬时涌落,沾湿鹅黄衫角。
  “我便知你不会有事的!”
  沈云瑶虽未惊呼,然清冷眸中亦是璨光迸发,朱唇微颤,显是激动已极。
  欲起身相迎,却因久跪力疲,身形一晃。
  江辞本能欲扶,却又无手足,只苦笑问道:“师姐宽心,我无事,侥倖得生。对了,你们这是……”
  沈云瑶定了定神,声虽虚浮,条理却仍分明:“那日你为救云芷,遭裂地犀撞坠断崖,踪跡全无。”
  “我携云芷脱险后,待凶兽远去,於周遭寻你月余,终无音讯。后忽忆你乃苏堂主门下,或……堂主有法寻你,故来翠谷,求见一面。”
  “原是求见师尊!”江辞恍然,隨即又疑:“既来求见,何以跪候谷外,不进谷中?”
  沈云芷拭去泪痕,活泼气已恢復几分:“我与阿姐才到谷口,便被一位虎头师兄拦了。他说这是苏堂主吩咐,道:“生死各安天命,皆有定数,非外人可强求”,让我们回去。可……”
  “可江师弟是为救我才遇险,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她语声渐低,眼圈又红了,“所以阿姐与我便跪在此处,只求能见堂主一面,求他救救你。好在你福大命大,竟真箇安然回来了!”
  “原来如此。”
  江辞闻言,心中暖热,可忽忆及一事——那虎头师兄,莫不是那日踹他出谷的那只虎妖吧?
  正欲追问其貌,忽觉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漫捲而来,似无形潮水揽住三人。
  眼前景物微晃,周遭空间如涟漪般漾开。
  瞬息间:
  三人已置身幽篁深处,青石案旁,著麻衣的苏景和斜倚竹椅,手中捏著卷竹简,似笑非笑望来,案头清茶裊裊生烟。
  江辞最先回神,见师尊在前,石眸粲然:“弟子江辞,见过师尊!”
  沈云瑶姐妹未曾亲睹苏景和真容,闻江辞一声“师尊”,忙敛衽深躬,声中满是敬畏与激动:
  “弟子沈云瑶(沈云芷),拜见苏堂主!”
  於此姐妹而言,面见宗主亦需礼让三分的大能,尚属首遭。二人皆垂首不敢仰视,但觉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时,连呼吸皆屏息凝神,生怕失了半分礼数。
  “嗯。”
  苏景和搁下书卷,唇角漾起温然笑意,目光落於江辞:“离谷不过数月,竟已凝三轮雏形,善。”
  江辞得赞,不知厚顏,笑答:“虎师岂有犬徒?弟子终日虔心向道,修行自不敢懈怠。”
  “倒是伶牙俐齿。”
  苏景和摇首失笑,转而望向两女,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谷外跪守两度月升,可曾心生悔意?”
  沈云瑶缓缓抬眸,目光澄澈如秋水:“弟子心之所向,九死未悔。”
  沈云芷见状,亦然答道。
  “唉,也罢,也罢……”苏景和轻嘆一声,似是感慨,指节轻轻叩击著冰凉的石案,发出篤篤清响。
  “世间因果,如环无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看似迈得出,实则又迈不进,仿佛看得到,转眼又雾里看。”
  话音方落,不待三人细品其中玄机,苏景和忽自袖中取出两枚玉符,其上云纹古拙,隱有紫气流转:
  “此乃“小衍符”,今日赠予你二人,非为奖赏,实为……定缘。”
  两女闻言,虽心中疑惑更甚,却不敢怠慢,恭敬上前双手接过玉符。但觉玉符触手温润异常,隱隱有玄奥道韵流转其间,仿佛与自身气机產生了一丝微妙的联繫。
  正自惊疑不定,又听苏景和淡然道:
  “且去罢……时未至,待得瓜熟蒂落。”声音虽轻,却带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云瑶心思玲瓏,知这是堂主送客之言,虽满腹疑问,却也只得再次深施一礼:
  “多谢堂主赐符,弟子告退。”
  沈云芷也连跟著行礼,临转身之际,忍不住又瞥了江辞几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著姐姐,身影渐渐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小径尽头。
  待两女离去,翠谷深处復归清静。
  江辞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凑近石案问道:“师尊,您方才所言……“因果”,“缘法”,还有那“小衍符”,究竟是何深意?”
  “弟子愚钝,实在参详不透。”
  苏景和端起清茶抿了一口,目光悠远,淡淡道:“此中深意,关乎气运命理,天地玄机。於现今的你而言,知晓太多,反受其累,无异於雏鸟妄图翱翔九天,徒增烦恼尔。”
  “你只需谨记,勤修不輟,稳固根基,方为修仙正途。”
  语落,茶盏轻搁案上,忽而话锋一转:
  “你如今姑且算迈入修仙门槛,可知这方天地,正处何等时节?”
  时节?
  夏季……正中时节?
  江辞只觉云里雾里,心下茫然,於是问道:“何等时节?弟子不知,请师尊明示。”
  苏景和眸中掠过一抹深邃,似藏星汉,缓缓道:“而今,乃万载难逢之——黄金大世。”
  “黄金大世?”
  江辞石眸中满是困惑,这四字入耳,便觉非同小可。
  “不错。”
  苏景和语气沉凝了几分,“天地有轮迴,灵气有潮汐。此一纪元,天地灵气正逐渐復甦至上古以来的又一个巔峰。”
  “各种罕见的天材地宝频现世间,沉眠地脉深处的灵机勃发,无数上古遗蹟,秘境洞府因灵气激盪而重现天日……”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江辞,继续道:
  “更意味著,一些於漫长岁月中自封神源,沉睡避劫的古代怪胎,绝世天骄,乃至一些本该湮灭在歷史长河中的强大传承,都將陆续甦醒,现世。他们身负逆天血脉,无上功法,积累深厚,同阶战力堪称恐怖。未来的修仙界,將是群星璀璨,亦是真正的百舸爭流,万族天骄竞逐大道之巔的辉煌时代,同样……也是竞爭最为残酷,血雨腥风將起的险厄之世。”
  等等……
  古代天骄?自封神源?万族竞逐?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江辞听得心神震撼,石躯仿佛都僵硬了几分,却又有几分熟悉……?
  不待他细思,苏景和復又问道:
  “黄金大世不过百载,或提前,或延后,你师兄等人皆在备战,你可有意?”
  江辞从震撼中稍回神,望著师尊淡然的面容,忽问:
  “师尊,咋这宗门怕不简单吧……?”
  苏景和闻言轻笑,执壶再添清茶,漫声道:“江南之地,於天地间不过一隅,甚小。”
  “然……胜在清寧。”语落,目光復落江辞身上,再问道:
  “你可有意?”
  瞧这架势,不成是要授之“大礼”?江辞神色如寒松般坚定,鏗鏘道:
  “纵使前路险厄,弟子既入“虎”门,便当顺天地潮汐,爭渡黄金大世!”
  “哪怕身陨道消!”
  苏景和微微頷首,“如今可在蒙学峰从学?”
  江辞答道:“弟子正是在蒙学峰,还……还被吕老收作记名石童。”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了后一句。
  苏景和似对石童一事並不在意,只是沉吟半响,方道:“蒙学峰……若为师未曾记错,一年后,似是蒙学峰三年一度的“竟秀榜”大比之期。”
  话音稍顿,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此番竟秀榜上,爭个第一头名回来。你……可有把握?”
  啊???!
  江辞石躯猛地一颤,失声惊呼:“第……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