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4章 大唐双龙传(说客 下)
  真言禪师白眉微动,半开半闔的眼眸中似有精光流转,缓声道:“解堡主执掌川蜀武林牛耳,素有『判官』之誉,明察秋毫,些许宵小之辈,纵有动作,想必也难逃堡主法眼。”
  “大师过誉了。”
  解暉摆了摆手,脸上並无得色,反而露出一丝深沉:“水匪骚扰宋阀盐船,看似小事,背后若无推手,绝无可能如此精准且克制。他们意在试探,试探我独尊堡的反应,试探我与宋阀联盟的稳固程度。若我所料不差,这背后,恐怕不止是某些人的野心。”
  他目光如电,射向真言禪师,虽未明言,但意思已然清晰——能在川蜀之地搅动风云,且有动机离间独尊堡与宋阀的,天下间屈指可数。
  真言禪师沉默片刻,脸上祥和之气未减,却轻轻嘆了口气:“天下纷扰,眾生皆苦。战火绵延,黎民涂炭。我佛慈悲,视眾生平等,原不该涉入这红尘俗世,权力更迭之爭。”
  解暉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著真言。
  真言禪师继续道:“老衲此来,本是应帝心尊者之请,他心系苍生,忧心战火无止,望能寻一明主,儘早结束这乱世,还天下太平。关中李阀,世民公子,素有仁德之名,礼佛甚诚,其麾下兵精粮足,帝心尊者以为,或可终结乱世之选。”
  解暉眼神微凝,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笑非笑,语气中却带著一丝不以为然:
  “哦?李阀?李世民……確实听闻其名。但『天命』二字,何其沉重,岂是旁人一言可定?李渊经营关中,其子固然出色,但如今局势,已非昔日。”
  解暉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自然散发,虽非针对真言,却让厅堂內的空气都仿佛凝滯了几分:“大师可知,如今南方之势?”
  真言禪师神色不变,只是那置於膝上的手印,似乎微不可察地变换了一下,周遭那凝滯的压力便如春风化雨般悄然消融,平静道:“堡主所指,可是那位横空出世,整合南方半壁江山的天道盟之主?”
  “不错!”
  解暉眼中精光一闪:“此子来歷神秘,崛起之速,堪称奇蹟。败寧道奇,收伏阴葵派,得飞马牧场,更与宋缺一战……结果虽未可知,但宋阀如今已与其深度合作,岭南精兵,牧场铁骑,阴葵情报,尽归其麾下!巴陵、江陵、竟陵、襄阳、岭南,五大重镇连成一片,控扼长江中上游,其势已成猛虎下山,锐不可当!相比之下,李阀虽据关中,北有竇建德牵制,东有王世充虎视,其势,未必强过这如日中天的天道盟。”
  顿了顿,解暉语带感慨:“更令人费解的是,此人所修武功,据闻博杂无比,却皆臻至化境,……其麾下政令通行,律法严明,虽时日尚短,却已显露出一统之气象。大师乃方外之人,亦觉李阀更能终结乱世?”
  真言禪师面对解暉这近乎质问的话语,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那长长的白眉无风自动了一下,长號一声,缓缓道:“阿弥陀佛。老衲游歷四方,曾於机缘之下,远观过那位无名居士一面。”
  解暉神色一动:“哦?大师竟见过他?观感如何?”
  “其人气机渊深,如浩瀚星空,不可测度。”
  真言禪师的声音带著一丝回忆与凝重:“非正非邪,非佛非魔,仿佛超脱於此世藩篱之外。老衲的『九字真言手印』,乃沟通天地,感应气机之无上法门,然在其身周,却感混沌一片,仿佛……仿佛他自身,便是一方独立的宇宙。”
  这番话从真言禪师口中说出,分量极重。解暉脸色微变,他知道真言禪师的修为已臻化境,其感知绝不会错。一个能让禪宗圣僧產生如此感觉的人,其实力远超常人想像。
  解暉眉头微蹙:“如此说来,此人比之当年的邪王石之轩,更为难测?”
  “石之轩之才,惊才绝艷,然其困於情孽,心魔丛生,终有跡可循。”
  真言禪师微微摇头:“而此子,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其意志之纯粹,老衲亦看不透彻。他整合南方之势,並非单纯依靠武力征服,其间怀柔、分化、制度革新,手段层出不穷,確有一统天下之雄主气象。”
  “那大师之意是……”
  解暉目光灼灼,盯著真言。
  真言禪师却闭上了双目,手中印诀再变,结成“內缚印”,仿佛在束缚內心的纷扰与外界的妄念。片刻后方睁眼,眼中慈悲之意更盛:“老衲受帝心所託,前来陈说李阀之利,乃是出於对苍生疾苦之怜悯,亦是念及李阀承诺弘扬佛法之缘法。然,天道盟亦非暴虐之徒,其治下百姓,据闻亦得喘息。天下之爭,老衲一介沙门,实不愿多言孰是孰非。”
  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空灵而超脱:“解堡主乃雄才大略之人,执掌独尊堡,关联川蜀万千生灵之福祉。与宋阀姻亲之盟,更是稳固之基石。何去何从,堡主心中自有明断。老衲此来,话已带到,尘缘已了,心中执念已消。明日便將离开,继续云游,参悟佛法真諦,以求普度眾生之苦,而非介入一家一姓之兴衰。”
  这番话,已然表明了真言禪师的態度。他完成了帝心尊者的请託,但內心並不完全认同,更不愿深入捲入。他將选择权,完全交还给了解暉自己。
  解暉闻言,默然良久。他知真言禪师此言非虚,也理解其作为佛门高僧的立场与无奈。厅內再次陷入沉寂。
  最终,解暉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恢復了平时的沉稳与决断:“多谢大师坦言。天下大势,纷繁复杂,我解暉立足川蜀,首要之务,便是保境安民,维繫独尊堡之基业。宋阀与我乃姻亲世交,天道盟势大,且与宋阀合作无间,於情於理,於利於势,我独尊堡此刻的选择,其实並不多。”
  他没有明说选择谁,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他不会轻易背弃与宋阀的联盟,去支持一个远在关中且面临诸多挑战的李阀,尤其是当南方已经出现一个更强大、更直接、且与盟友关係密切的庞然大物时。
  真言禪师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带著释然的微笑,仿佛卸下了一份重担。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解堡主明鑑万里,心中自有丘壑。老衲便不多叨扰了。”
  说罢,他缓缓起身,再次对解暉微微頷首,便转身迈著从容步伐,消失在偏门的帘幕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忠义厅內,又只剩下解暉一人。他望向厅外渐沉的暮色,手指重新开始在那虎头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却比之前更加缓慢。
  南方的天,已经变了。他解暉和独尊堡,是到了必须做出明確抉择的时候了。而宋师道兄妹的到来,以及真言禪师这番看似未果的游说,反而让他心中的天平,倾斜得更加清晰。
  “……天道盟……”
  解暉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
  独尊堡深处,一处名为“锦瑟苑”的院落,与堡內其他地方森严肃穆的风格迥然不同。
  院落不算极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甫一踏入月洞门,便觉眼前一亮。
  不同於外间遍植的苍松翠柏,苑內以修竹、兰草为主。数十竿翠竹疏密有致,倚著粉墙而立,秋风拂过,竹叶沙沙,带来阵阵清响与凉意。竹下是蜿蜒的鹅卵石小径,石缝间生长著茂密的青苔,显得幽静而富有生机。
  小径旁设有一张古朴的石桌並几个石凳,旁边还有一架小小的鞦韆,绳索上缠绕著已然枯萎的紫藤蔓,想来春夏时节,此处定是繁似锦,香气袭人。
  院角有一方小小的莲池,时值深秋,池中荷早已凋谢,只余下几茎残破的荷叶与光禿的莲蓬,在微凉的秋水中静默佇立,別有一番萧疏之美。池边假山玲瓏,苔痕斑驳,更添几分禪意。
  解文龙引著宋师道与宋玉致踏入苑內,脸上带著温和的笑意,对著正房方向柔声唤道:“玉华,你看谁来了?”
  话音未落,正房的湘妃竹帘便被一只素手轻轻挑起。
  一位身著淡紫色流云纹锦缎长裙的年轻女子款步走了出来,云鬢梳理得一丝不苟,斜插著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多余首饰。衣裙的剪裁合体,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姿,那淡雅的紫色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却似乎少了几分血色,带著一种长期居於內宅的柔弱。
  女子面容与宋玉致有五六分相似,同样是精致的瓜子脸,眉眼如画,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宋玉致的眉眼间是逼人的英气与活力,而她的双眉则如远山含黛,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愁,眼眸似两泓秋水,清澈见底,却深不见底,波光流转间,流露出的是温婉、嫻静。唇色很淡,如同初春的樱,嘴角习惯性地带著一抹温柔的笑意。
  “大姐!”
  宋玉致一见到女子,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也顾不得什么仪態,像一只归巢的乳燕般,几步就冲了过去,紧紧抱住了女子,声音带著哽咽:“大姐!玉致好想你!”
  宋玉华被妹妹撞得微微后退半步,隨即伸出双臂,轻柔地回抱住妹妹,带著淡淡忧愁的眼眸,此刻也盈满水光。轻轻拍著宋玉致的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致致……我的好致致,姐姐也想你。快让姐姐好好看看,长高了些,也瘦了,是不是又调皮,不肯好好用饭?”
  目光越过宋玉致的肩头,看向缓步走来的宋师道,眼中笑意更深,带著长姐特有的慈和:“师道,你也来了。”
  宋师道走到近前,看著相拥的姐妹二人,微笑著躬身行礼:“大姐,许久不见,一切可还安好?”
  “好,我都好。”
  宋玉华鬆开宋玉致,拉著她的手不放,又对宋师道柔声道:“在这里说话做什么,快进屋来。文龙,劳烦你去吩咐下人,沏一壶上好的蒙顶甘露来,再备些致致爱吃的茶点。”
  解文龙看著妻子脸上的灿烂笑容,心中也是欣慰,连忙应道:“好,我这就去。你们姐弟妹好好说说话。”
  说罢,便唤侍女前去安排。
  宋玉华一手拉著宋玉致,一手虚引著宋师道,走进了正房。
  房內的陈设同样清雅。紫檀木的桌椅、书架,上面摆放著一些古籍和精致的瓷器。窗边设著一张绣架,架上绷著一幅未完成的寒梅图,针脚细密,构图清雅。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和书卷气息,与院外的竹香混在一起,沁人心脾。
  三人落座,侍女很快奉上香茗与几碟精致的川式点心。
  宋玉致早已按捺不住,拉著宋玉华的手,嘰嘰喳喳地说个不停,语气欢快,眉飞色舞。宋玉华始终微笑著倾听,不时用手帕替妹妹擦去嘴角並不存在的点心屑,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
  “致致,你在家可有乖乖听父亲和兄长的话?武功有没有懈怠?上次来信说扭伤了脚踝,可全好了?”
  趁著妹妹润喉的间隙,宋玉华拉著妹妹的手关切地问了一句,又转向宋师道:“师道,你处理家族事务,奔波劳碌,定要记得顾惜身体。父亲他……他老人家身体可还硬朗?刀法修为,想必更胜往昔了吧?”
  问及父亲宋缺时,她的语气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与距离感。
  宋师道心中明了,大姐虽性情温顺,但当年与解文龙的婚姻,多少带有联盟的政治意味,父亲宋缺威严深重,父女之间或许並非全无隔阂。他温和一笑,仔细回答道:“大姐放心,父亲身体安泰,修为……已至我等无法揣测之境。他虽不言,但心中亦是掛念你的。此次我与玉致入川,父亲还特意嘱咐,要我们代他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宋玉致也抢著说道:“是啊大姐,爹就是嘴上不说,其实可关心你了!我和二哥出来前,他还让管家备了好多岭南的特產,让我们一定带给你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