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春日(三)
  第571章 春日(三)
  1643年5月3日,太原堡(今加州斯托克顿市)。
  五月的中央谷地,阳光已带上了几分力道,明晃晃地照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
  和煦的暖风掠过新翻的沃土,吹拂著这片被命名为“太原拓殖分区”的土地。
  就在这片曾经只有野草与灌木生长的原野上,此刻正铺展著一片令人心安的嫩绿——太原堡首批试种的四百余亩新洲(即美洲),已然破土出苗,在春风中微微摇曳。
  嫩绿的苗已破土半月有余,在阳光下舒展著两片肥厚的子叶,如同无数双小手,拥抱这片陌生的天空。
  它们行列整齐,垄沟分明,显然是精心播种的结果。
  “大家手底下的活儿都仔细著点!留强去弱,留大去小。每尺留两到三株最壮实的苗子,株距要匀!”一个身著半旧新华军服、却卷著裤腿的中年男子站在田埂上,用带著浓重山东口音的新华官话大声指挥著。
  他叫陈青山,原是农业部的一名农官,如今是这片“试验田”的总负责人。
  在他的指导下,农人们小心翼翼地蹲在田垄间,手指在嫩苗间穿梭,拔除那些过於瘦弱、拥挤或叶片带黄的小苗。
  被拔起的苗被隨手扔进一旁的藤筐,它们將成为牲畜的饲料或堆肥的原料。
  在苗出土十余日后,他们正在进行著一项精细的工作——间苗与定苗。
  “阿爹,这新洲的苗子,看著模样跟咱们老家的不太一样哩。”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直起腰,对身旁沉默寡言的老者说道。
  他叫瀋水生,来自松江府华亭县。
  老者沈全福没有立刻回答,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捏起一株被拔掉的弱苗,又仔细端详著旁边一株被保留下来的健壮苗。
  这所谓的新洲,茎秆似乎比老家的杆更显粗壮些,顏色也更深,呈一种紫褐色。
  子叶的形状虽大同小异,但手感摸上去,似乎更厚实一些。
  “嗯,是不大一样。”沈全福终於开口,声音低沉,“老家的苗,茎叶更青翠,也更纤细些。这新洲,看著就皮实。”
  他抬眼望了望湛蓝无云的天穹和炽烈的太阳,“这地方的日头太毒,雨水又少,怕是只有这等皮实的傢伙才能扛得住。”
  他们这些移民,都是被新华拓殖移民部用“每丁授田四十亩,三年免税,种能手另有粮帛贴补”的优厚条件,从那个已然动盪不安、田虽广却赋税沉重的苏松老家,“招揽”到这万里之外的陌生大陆的。
  故乡的田景象隱隱还在脑海中,那里河网密布,春雨绵绵,苗情旺盛时,满眼是那种鲜亮的翠绿。
  而这里,天地广阔得让人心慌,土质是肥沃的,但却乾燥得需要依靠河水堰塘灌溉才能滋养田地里的作物。
  “皮实顶啥用?”旁边田垄一个黑瘦的汉子插话,他叫王老根,原是苏州府嘉定县的农,“看这苗情,稀稀拉拉,就算留足了株距,一亩地能有的苗数也比咱们老家少一截。往后结桃,怕是也多不到哪里去。”
  他语气里带著老把式对未知事物的本能怀疑。
  在嘉定,他们伺候的是精贵的苏松(即亚洲,也叫中),讲究的是精耕细作。
  哪像这里,地块大得望不到边,森林也密实得不透风,在田里干活都带著一股拓荒的粗放劲儿。
  “你莫要小瞧了咱们这新洲!”陈青山走了过来,手里拿著几株刚拔掉的弱苗,“这苗此前大规模栽种於南边的西夷地界,素有耐旱耐瘠薄的本事,是你们苏松的比不了的。你们看这根系……”
  他拿起一株苗,指著那明显比苏松更发达的主根,“你瞧,这根能扎得深,就能吸到底下的水汽和养分。咱们这儿,夏天雨水稀罕,全仗著河渠灌溉,这苗根,就是活命的本钱。”
  陈青山说著,丟掉手中的苗,拍了拍掌心的泥土:“咱们这新洲单株產量或许不及苏松,但咱们地多,可以靠著广种薄收增加总產量。”
  “而且,这片田在栽种前可是下了血本的,从海边那些岛上运来的鸟粪肥,撒了厚厚一层。为啥?就是要弥补这地力不继和品种早期的不足。”
  “咱们眼下做的间苗、定苗,就是精细管护的头一遭,让每一株留下的苗都有足够的空间、阳光和肥力,让它可劲儿长。”
  沈全福默默点头。
  他注意到,这片田的垄做得特別宽,行距也比老家大不少,想来就是为了適应这新洲更舒展的株型,以及未来方便那传说中的“畜力中耕”。
  田埂旁堆著的那些散发著异味的黑色粉末,就是农官大人口中所说的“鸟粪肥”,这在新华本土可是金贵东西,听说能顶得上好几倍的农家肥。
  “再者说了,这永寧地区阳光之足,远胜江南。”陈青山伸手遮了遮毒辣的日头,继续说道:“到了夏季,这里更是乾爽透气,极少有苏松地区那边黄梅天的连阴雨。这新洲,最是耐旱喜光,正好对了这里脾气。”
  这时,一阵喧闹声从远处田垄边传来。
  那里有几名农技人员一边趴在地头观察著苗长势,一边拿著记事本在写著什么,还不时地用尺子测量苗高和苗距。
  一些农人看得甚是稀奇,频频扭头望过去,眼睛也瞪溜圆。
  田地里种庄稼,怎么还有拿笔桿子的来寻摸其中的学问?
  陈青山见状,嘴角微扬,背著手,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甲三区,第七行,样本株四,苗高两寸三分,子叶展幅一寸五分,茎粗如细箸,色呈紫褐,无病斑……”
  “嗯,不错,不错,记录得很详细!”陈青山看罢,连连点头讚许道:“连苗茎顏色都留意到了,心细如髮呀!”
  那名农技员得到陈青山的称讚,面色郝然,靦腆地笑了笑:“回大人,这都是卑职按部里下发的《试种观测规程》来记录的。昔日,农院的师长也曾告诉我们,『格物致知』之功,必落实於微末之处。”
  “这新洲的脾性,咱们不能光靠老农的经验去揣度,得用数据把它『画』出来。从播种深度、出苗天数,到每日株高变化、叶片数量、茎秆顏色,甚至日后现蕾、开、结铃、吐絮的日期,一切变化皆需详实记录。”
  他翻开册子前几页,指向密密麻麻的表格与注释:“大人你看,这是不同地块,因下种前施用鸟粪肥量略有差异,苗的长势对比。甲字区肥力最足,苗情明显壮硕;丙字区稍欠,苗则略显纤细。”
  “卑职一一记录下来,待秋后便可核算出最允当的施肥比例,既不亏耗地力,亦不枉费金贵肥源。”
  旁边另一个农技员李桐补充道:“还有这株距,咱们定了好几档,一尺留两株、两株半、三株……都在不同的地块试验。就是要看看,在这中央谷地,到底什么样的密度,能让这新洲单株结桃多,亩產总桃数也高。”
  陈青山频频点头称讚。
  他虽是“半路出家”的农官,但好歹也在农业部讲习所培训一年有余,深知这种“数据农法”的厉害。
  这不再是“庄稼活,勿需学,人做啥咱做啥”的旧路子,而是要把种田变成一门可以积累,可以优化,更可以传承的大学问。
  那名农技员所说的“农院”,乃是三年前新洲大学堂中新设立的农学院,招收高级中学堂毕业的学生就读,专事研习农业种植的学说。
  当然,师资力量和使用的教材並不是很全面,超过半数授课老师还是各地选定的老农,然后辅以《氾胜之书》、《齐民要术》、《王禎农书》、《农政全书》,以及根据眾多农人总结归纳的种植经验编订的《新华农书》等教材,对学生教授农学知识。
  但这所农学院却是迄今为止,却是世界上第一座专门研究和学习农业生產的高等学府,开了一个歷史先河。
  所有人都未曾想到,传承数千年的农业,竟然首次被纳入科学范畴,还有了系统而科学的研学之所,並且大规模地教授和指导学生。
  “很好!咱们新华种田,不光靠手上的老茧,还得靠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农技员们的本子,“和这个。咱们现在做的每一笔记录,都是在给后人铺路。今年咱们摸清了这新洲的底细,明年就能种得更好。一年接著一年不断选育下去,就能培育出既耐旱高產、纤维又长的好品种来!”
  田地里的农人们看著这几个农技员一丝不苟的样子,心里感觉怪怪的。
  土里刨食,也是一种学问?
  在他们的认知里,耕田种地,经验都是口口相传,好坏全凭感觉,年景不好也只能归咎於天时。
  像这样把一株苗从生到死的每一个细节都掰开揉碎记录下来,还是头一回见。
  王老根虽然还是觉得有些“玄乎”,但看著那几个年轻人认真的劲头,以及陈农官篤定的神色,不由犯了嘀咕:“要是真能用笔桿子写出个高產道道来,那还真是邪性了!”
  日头渐渐落下,將太原堡的一圈木柵栏和新建的屋舍拉出长长的影子,炊烟也裊裊升起。
  收工的移民们扛著农具,拖著疲惫的身体,走向那片逐渐成型的聚居区。
  沈全福回头望去,大片的田在晚风中泛著柔和的绿波,株株苗挺拔而立,它们承载著来自苏松农民的技艺与希望,也承载著这个新生国度对富足未来的深切渴望。
  “好好长吧。”他在心里默念,“在这片新土地上,咱们都好好活出个样子来。”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