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人口
  第578章 人口
  李二狗胡乱扒了几口玉米糊糊,就著咸菜吃了两颗蒸土豆,隨即揣起一个杂粮饼子,就往屋外走。
  他怀里揣著一个油布包,里面是他家的户籍册和两个新生儿的出生证明,还有上次领取补贴时乡里给的回执单。
  趁著今日落了小雨,不好下地做活,他便赶早去趟乡公所,找管民政补助的文书领取上个月的育儿补贴。
  细雨如酥,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当家的,路上慢点。”春娘怀里抱著一个,手里牵著另外一个小的,倚在门框上叮嘱道。
  她鬢角散落的髮丝被细雨打湿了,贴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晓得了,你看著点他们,別又打起来了。”李二狗应了一声,回头扫过略显拥挤却充满生气的堂屋。
  屋樑上悬著的干玉米串在微风里轻轻碰撞。
  春娘正给不到半岁的小儿子餵奶,脚下趴著玩泥巴的老七,大丫带著四妞在灶间忙活,大妮和二牛则拿著镰刀准备去割猪草。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水汽混著玉米香瀰漫开来。
  院子里晾晒著大大小小的衣物,鸡鸭在角落里咯咯叫著,那头已成年的耕牛在棚里悠閒地反芻。
  牛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著,驱赶夏日的蚊蝇。
  一派生机勃勃,却也透著忙碌和拥挤。
  当初为了凑钱给莫小山读书,他们把春娘前夫留下的老屋和院落卖了,如今这一大家子都挤在李二狗这原本不算宽敞的院子里,后来还是他在邻居的帮衬下搭了两间偏房,才勉强住下大大小小十口人。
  土坯墙上的裂缝用泥巴仔细糊过,仍遮不住岁月的痕跡。
  走在村里,旁人看他那既羡慕又带点同情眼神,李二狗心里门儿清--羡慕他家人丁兴旺,同情他肩上养家的担子。
  说真的,心里喜悦是真喜悦,看著娃娃们一天天长大,觉得这日子有奔头。
  昨夜老八学会翻身,春娘惊喜的呼唤还在耳边迴响。
  可这沉甸甸的压力也是实实在在的,整个屋里有十张嗷嗷待哺的嘴,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夜里睡在床上,都要算著明天的嚼穀,常常让他这壮实汉子也忍不住嘆气。
  更別提,春娘那边的大小子莫小山,还在那始兴城读大学堂,得两年才能毕业挣钱。
  这读书的销,虽说学堂有不少津贴,但家里多少也得拿些零钱,尤其是头一年,置办行头、买书本文具,可是掏空了他们当时大半的积蓄。
  好在,新华政府是真真切切地在鼓励生养。
  早在十几年前立国没多久,就颁布了各种政策,核心理念就是“多子即爱国,人丁即財富”。
  官府的告示、村里的宣传,都在反覆强调:生育不是家庭的私事,是每个国民对新华共同体最重要的贡献。
  每个新生命都是开拓疆土、抵御外敌、创造未来的宝贵资源。
  这话听著提气,但老百姓更看重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幸好,政府是真的会发钱、发粮、发布帛,帮著他们这些多子女的家庭减轻些许抚育负担。
  “他奶奶的,要是还在大明的话,怕不是早就卖儿鬻女,或者饿殍遍屋了。”李二狗心里嘀咕著,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幸亏,咱这是在新华,有政府帮著养几个。”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几张薄薄的纸片--那是他们一家的育儿补贴申领单。
  这三瓜两枣可能对城里老爷们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他这一大家子,每一分钱都像是旱地里抠出的水,金贵得很。
  可以买不少盐巴、调料、针线,或者给孩子们买些文具,扯几尺做新衣裳的粗布。
  茅西乡政府距离他们所在平溪村十里路,走路过去约莫两个小时,好在都是砂石路,雨天也能走。
  路上车辙深深,积著浑浊的雨水,需要不停地跳著走过。
  到了乡里,小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阴沉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憋著更大的雨水。
  民政所是几间新盖的砖瓦房,比镇里大多数木屋和土屋气派不少,门口掛著“茅西乡民政所”牌子。
  李二狗走进去,里面已经聚了十几个人,都是领补贴的。
  空气中瀰漫著劣质菸草和汗液混合的气味。
  “二狗哥,又来领钱啦?”一个相熟的汉子笑著打招呼,眼神往他手里的凭证瞟了瞟,“这是又添丁了?嘿,真是好福气!”
  “嘿嘿……,餬口,餬口罢了。”李二狗憨厚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一丝满足。
  摸了摸怀里小心迭好的凭证,確认没有受潮。
  在这新华地,能生、多生,確实是被视为“福气”和“贡献”的。
  公事房的墙上就贴著醒目的標语:“多子多福,为国添丁”、“人丁兴旺,新华永昌”,旁边还画著几个胖娃娃簇拥著麦穗和齿轮的图画。
  轮到李二狗,他恭敬地把那迭资料递给坐在条案后的孙文书。
  对方接过凭证,然后取来平溪村的丁册,慢条斯理地翻开核对。
  “李延苟,户主。家庭成员十人……嗯,二月新增男丁一口,李茂林……”
  孙文书一边看,一边在一个厚厚的册子上记录著,“嗯,符合『多子女家庭津贴』標准,家中现有未成年子女七人,可领育儿津贴七角钱。『生育奖金』上次领过了……本月『育儿补贴』按新增人口,加发一角五分……”
  “哦,还有,你的『子女税抵免』证明也快到期了,记得下个月带著村里的证明来这里换新的,你们家超四个孩子,按政策的话,农税可都是全免的……”
  孙文书嘴里念叨著政策条款,手下噼里啪啦打著算盘:“这个月一共是八角五分钱。拿好……”
  他从钱箱里数出几枚角幣和几个分幣,一一摊开在桌上,笑眯眯地看著李二狗。
  银幣在昏暗光线下泛著温润的光泽。
  “哎,哎,谢谢孙文书!”李二狗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將钱揣进怀里那个缝了又缝的內兜。
  八角五分,能买好几斤肉,或者扯几尺粗布,给大的孩子做件新褂子了。
  政府的这些补贴,名目繁多,什么生育奖、育儿补、多子女津贴、税抵免……
  虽然每项都不多,但积少成多,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真是雪中送炭。
  更不用说,每个孩子名下那四十亩“即授土地”的承诺,就像悬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激励著他们不断地生,也忍受著眼前养育的艰辛。
  “对了,下个月县里『养育局』会派人下来发放秋季的幼儿布匹,记得来领。”孙文书又补充道,顺手在凭证上盖了个红印。
  “哎,谢孙文书!”李二狗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將凭证仔细收好,那红印墨跡未乾,蹭了些在指尖。
  拿著钱,李二狗没有立刻离开,又在民政所旁边的供销社物资发放点排了会儿队,用凭证领取了二十个鸡蛋和半斤砂,以及一包给婴儿祛痱子的土药粉。
  这政府免费发放的育儿实物补助,每月都会有蛋禽、布料、常用药品供应给不满一岁的新生儿的家庭,虽然数量有限,但总归是份政府的心意,减轻了些许负担。
  摸了摸怀里刚领到的补贴,李二狗稍事犹豫了一下,便掏出了三分钱买了一小包飴,准备给家里的孩子们甜甜嘴,又数出两角四分钱买了些盐、一瓶菜籽油、半壶酒,还有一块肥皂。
  剩下的钱,他紧紧攥著,准备存起来。
  虽然政府有补贴,但家里的开销仍然很大。
  孩子们的衣服鞋子磨损快,吃的粮食虽然自家地里產,但油盐酱醋、偶尔添点荤腥都要钱。
  更別说,他还心心念念著想多攒点钱,等莫小山大学堂毕业后,说不定还要帮他娶媳妇、安家,哪一样不得钱?
  揣著钱、掂著东西走出民政所,天色竟然放晴了,日头也露了出来,晒得人暖暖的。
  李二狗抹了把汗,心里盘算著接下来的活计。
  地里的亚麻要该收割了,这玩意可比粮食值钱。
  后山的坡地准备开出来种点土豆……光靠地里刨食,养活这一大家子还是紧巴巴的。
  他想起了冬閒时去西海岸猎取皮毛的情形,好似受战爭影响,不好卖了,这价格跌了一大半,远没有几年前那般好收益了。
  唉,为了这个家,为了那几个小的,也为了……那个还在念书的继子莫小山,他除了再多使些力气,还得多寻些赚钱的路子。
  想到莫小山,李二狗心里滋味复杂。
  三年前那场关於是否支持他读大学堂的爭执仿佛还在眼前。
  当时他拿出全部积蓄,甚至打算卖掉春娘以前的旧屋支持,最终打动了春娘,也让那个倔强的继子第一次正眼看了他。
  如今莫小山已经在始兴城的大学堂里读了一年书,听说成绩不错,但费也確实不小。
  政府那点助学津贴只够学费和最基本的生活,平时的笔墨纸张、同学交际往来,还有偶尔回家往来的路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李二狗隔几个月就挤出块儿八角钱托人给他送过去,大气地告诉他在外別苦著自己。
  他知道,春娘为这事没少偷偷掉眼泪,觉得这样子著实亏欠了家里其他几个孩子。
  但他却咬著牙坚持著,去供养这个没有血缘关係的继子。
  要知道,这大学堂毕业的学生,那可是我新华个顶个的高级人才,要么进入政府里做官人,要么就是去各大商社、工厂执掌一方產业。
  听说国內的那些矿场、工厂都在扩张產业,正缺这样的读书人去管著。
  那前途,可比守著几百亩地亮堂多了。
  邻村老赵家儿子毕业才两年,就修了一栋漂亮的砖瓦房,看著让人眼红得紧。
  至於拿的工餉嘛,听说,每月至少都有十块钱。
  十块钱啊,够他攒大半年的!
  嘖嘖,莫小山就算不能將其收入全部反哺家里,但多少每个月能支应两三块钱吧。
  这好日子不就是马上来了嘛!
  回家的路上,他看到村里的学校正在进行扩建,说是在原有的小学堂基础上增加中学堂,以供周边六七个村的孩子入读。
  以后,附近的孩子们就不必跑到乡里去上学了。
  虽然,这中学堂不再免费就读,但收的学费好像並不多,若是家里条件稍好一点,还是能供一两个孩子就读的。
  李二狗暗下决心,至少要將自己生的两个儿子供出个名堂。
  正走著,迎面碰上了乡里的官媒婆孙嫂子,刚刚撮合了一对乡人,手里掂著谢礼,脸上笑开了。
  “二狗兄弟,孩子怎么样?都还好吧?家里大妮、二丫也快到时候了吧?”孙嫂子热情地招呼道:“要不要嫂子帮著留意好人家?现在官府鼓励早婚早育,女孩子十五就能下定嫁人了,你可是能得不少聘礼!”
  李二狗訕訕地笑了笑:“还小,还小!不著急的。”
  手心却有些发潮,想起大妮才十三,还是个见生人就躲的丫头。
  他心里其实有点矛盾。
  官府两年前確实降低了婚龄,男性从十八降低至十七、女性从十七降低至十六,父母媒妁一撮合就能成家。
  同时,为了解决国內数量眾多的单身汉问题,政府层面还设立了“官媒”机构,每年从大明、朝鲜甚至日本专门“招募”不少女子,给本地未婚男子解决婚姻问题。
  始兴港码头那边常有远道而来的女子下船,怯生生的眼神。
  他也知道早婚早育、多子多福是朝廷的国策,但看著自己才十几岁的大妮、二丫,总觉得还是孩子,捨不得她们太早嫁人。
  这二丫,昨天还缠著他要人吃呢。
  不过,他也知道,女娃大了,迟早是要出门子的。
  春娘夜里常嘆气,说女儿家就像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
  孙嫂子这话,也突然提醒了他,家里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未来的婚嫁又是一大笔开销。
  上次参加邻村婚礼,光是聘礼就见了四担。
  回到家里,已是晌午。
  春娘已经做好了饭,一大家子围坐在院子里的小木桌旁。
  饭菜简单,一大盆糙米饭,一锅燉豆角,几块咸鱼干,还有一碟咸菜。
  但孩子们吃得甚是香甜,呼嚕嚕声不断。
  老七还吃得满脸饭粒,引得鸡群在桌下转悠。
  “回来啦?”春娘抬头看到他,脸上带著一丝倦容,但眼神是温柔的,“都领到了?”
  “嗯。”李二狗走过去,把鸡蛋和药粉递给春娘,“八角五分钱,还领了鸡蛋和砂,给你补补身子。哦,上头髮了一包药粉,天热,给俩小崽子擦擦,別长了痱子。”
  春娘接过,看了看那包飴,轻声说:“又钱!我身子没事,这鸡蛋留著给孩子们吃吧。”
  “让你吃你就吃,餵奶的人,身子亏不得。”李二狗语气硬邦邦的,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关心。
  他蹲下身,逗了逗摇篮里的老八,小傢伙咯咯笑起来,伸出胖乎乎的手要抓他的脸,奶香气扑面而来。
  “爹,爹,抱!”老七则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伸出双手,口齿不清地喊著。
  李二狗笑了,將老七抱起来,掂了掂:“臭小子,又沉了。”
  这时,三丫(春娘带来的老三)跑过来,扯著李二狗的裤腿:“爹,饭给你盛好了,快点洗手吃饭。”
  这一声“爹”,叫得李二狗心里舒坦。
  虽然这几个不是他亲生的,但他自问从未亏待过他们。
  三丫去年的冬衣,他特意让春娘多絮了半两。
  日子是苦了点,但总归是个完整的家。
  “当家的……”春娘一边给老七餵著米糊,一边小声说,“后屯孙家那边……,前两天地里活忙,我没顾上去。听说他家二闺女,就是之前想给小山说媒的那个,上个月已经定给邻村王木匠的儿子了。”
  李二狗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他知道春娘心里一直惦记著这事,觉得当初要是给莫小山定了亲,也许他就不会去读大学,现在也能分担家里了。
  但他不后悔当初的支持。
  “定了就定了吧。”李二狗闷声道,“小山那孩子,是读书的料。等他学成了,出息了,还怕找不到好媳妇?瞧著吧,到时候,咱们家所有人都跟著他沾光。”
  “我知道……”春娘嘆了口气,“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委屈了其他孩子。你看大丫、二丫,都大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话没说完,別过脸去。
  “等过些日子买了亚麻,就给她们扯布做新的。”李二狗承诺道,“我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在冬閒时,到城里的工坊或临近的矿场打些临工,个把月下来,总能赚两三块钱贴补一下家里的用度。”
  “那地里就不翻了……”春娘嘆了一口气。
  翻地是重活,她一个人实在吃不消。
  “明年种豆子,无需深翻田地。”李二狗说道:“到了明年春时,拉著牛稍稍犁一遍就是了。”
  吃完饭,几个稍大点的孩子被大丫带著出去给牛和鸡鸭割草。
  春娘哄著两个小的在里屋睡了,轻柔的摇篮曲断断续续飘出来。
  李二狗坐在门槛上,守著小院的片刻安静。
  他抓著那半壶酒,轻轻抿了一口,酒精顺著喉咙烧下去,一路淌进腹肠,激得他微微一颤。
  嗯,劣酒虽然灼喉,但却暖了心口。
  半晌,那灼热化作一团温吞的暖气,才慢悠悠地盪开,把他骨头缝里钻了一天的湿冷与疲惫,一点点揉碎了。
  他看著这个虽然简陋,但却充满生机的家,莫名地想起了乡里民政所墙上那幅“多子即爱国,人丁即財富”的標语,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
  政府的宣传不假,人口多了,开垦的土地就多,缴纳的赋税(虽然他家免税)也多,国家就强盛。
  犹记得,十年前刚来新华时,放眼望去,数十里范围內皆是荒无人烟的森林、草甸和嶙峋的海岸。
  如今,新华人口渐渐多了起来,阡陌纵横,炊烟裊裊,一个个富有生机的村落和拓殖点相继建立,乱蹦乱跳地孩子更是满地跑。
  开春时,听村里的文书宣讲新华时政大事时,就曾提了一嘴,说我们新华人口规模已达四十六万人,较十年前足足增长了八倍多。
  文书念到这里时,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到了今年,隨著新的移民到来,新华人口突破五十万人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哦,对了,他还说,去年新华的新生儿出生就超过一万四千人。
  其中,就有他李二狗做出了一份贡献。
  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在用最原始的生育方式,为这个新生的国家不断发展壮大而添砖加瓦。
  但“人口財富”四个字,对每一个多子女的家庭而言,却意味著眼前实打实的的压力。
  即便有政府各种补贴,即便有一份“即授土地”的承诺,但背后都是无数个像他这样的父亲,起早贪黑甚至要透支体力,才能勉强维持的平衡。
  他支持莫小山读书,何尝不是一种投资,就像大明普通农家希望养一个进士出来,那是一种对这个家庭未来“財富”和地位的期盼?
  指望著这个继子能通过知识,带领这个家庭跳出仅仅依靠土地和劳力谋生的循环。
  將酒壶紧紧地塞住,李二狗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来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
  “我下地去了。”他对屋里的春娘喊了一声。
  “哎,当家的,早些回来,日头毒。”春娘探著头,轻声叮嘱道。
  李二狗“嗯”了一声,扛起锄头,大步走向村外那片承载著一家人希望的田地。
  田垄里野草疯长,需要时时清理,可耽误不得片刻。
  “莫小山,你以后敢不孝敬老子,就是大大的忤逆!不孝!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