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接触(七)
  第587章 接触(七)
  “……逆贼张献忠自陷武昌后,其势愈炽。六月十二日,该逆攻破省城,参将崔文荣、楚府长史徐学颜死节,前辅臣大学士贺逢圣阖门殉国于墩子湖,楚王罹难。”
  “……然,贼竟僭称“西王”,设伪官,行科举,猖獗日甚。”
  “八月初二,贼众水陆并进,连陷咸宁、蒲圻,岳州遂失。”
  “八月十九日,长沙不守,按臣刘熙祚、抚臣李乾德、总兵孔希贵护吉、惠二王南狩衡州。”
  “贼骑衔尾急追,八月廿四日衡州复陷,三藩仓皇移驾永州。”
  “然,贼势如燎原,八月廿八日永州城破,巡按刘熙祚力战殉国,血溅丹墀。”
  “贼遂分掠宝庆、常德,湖湘诸郡望风披靡。惟辰州、道州二处守臣婴城固守,力保无虞。”
  “该逆复东寇江西,九月初二破吉安,初四陷袁州,初六下建昌,其游骑已窥南雄、韶关。”
  “十月初二日,上谕兵部尚书兼援剿总督洪承畴,受命专征,膺寄阃外,乃不能戮力疆场,致襄樊、武昌等重镇沦于贼手,科道官交章劾其调度失宜,丧师辱国。着即革去本兼各职,解送回京,下法司勘问。”
  “……”
  1643年11月25日,在金州新华会馆内,新华驻大明总代表、辽海拓殖区专员钟明辉看完邸报,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大明,怕是真的无法挽救了!”
  两年前,大明最为精锐的辽东诸镇虽然遭到不小的损失,但主力未失,仍能勉强控制辽东局势,将同样元气大损的清虏死死挡在宁锦一线。
  然而,随着关内流民暴动的规模和范围日趋扩大,崇祯帝不得不命洪承畴抽调数万辽东精锐入关剿贼,以抚地方局势。
  崇祯十四年(1641年)十二月,洪承畴于保定出发,急袭数百里,突然渡过黄河,将正在围攻开封的李自成部一举打崩,俘斩三万余。
  随后,洪承畴命玉田总兵曹变蛟领四千精骑尾随追击,于廿九日新郑再败贼军,斩级六千,收降万余人。
  李自成残部遁走南阳,所存不过数千之众。
  崇祯十五年二月十六日,洪承畴部于桐城大败张献忠、罗汝才两部流民武装,俘斩两万余,收降裹挟流民七万余,张、罗二人仅带数百骑逃入山区。
  一时间,在中原地区尘嚣一时的大股流民武装被迅速压制,河南、安徽、湖北等地的形势逐步得以平复。
  然而,大明各地灾情不断,而地方官府救治不利,导致流民丛生,数量达百万之多,尤以山陕豫三省为最。
  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刘希尧等十余股流民武装迫于洪承畴的军事压力,先后蹿入陕西,夺城陷府,荼蘼陕西东部和北部十余府县。
  于是,风头渐盛的洪承畴旋即被任命兵部尚书、五省援剿总督,领兵前往陕西剿贼。
  却没想到,洪承畴离豫入陕不过三月,中原局势便急转直下。
  李自成自南阳山中复出,收拢残部,趁河南大旱,饥民遍野之际,打出“迎闯王,不纳粮“的旗号。
  饥民扶老携幼相从,旬月间聚众十万,连破鲁山、宝丰、郏县。
  汝州守将李茂春开城迎降,洛阳门户洞开。
  与此同时,张献忠犹如打不死的小强,在湖广再次死灰复燃。
  虽失武昌,却转战荆襄,连破安陆、随州。
  承天府献陵被毁,震惊朝野。
  罗汝才则活跃于豫鄂交界,与张献忠互为犄角,官军顾此失彼。
  更令人忧心的是,原本已被招抚的“小袁营“袁时中在永城复叛,“革左五营“在山西、陕西一带流窜往来,各地小股流寇如野火般复燃。
  四月初八,“混十万“马进忠破邓州。
  四月十五,“过天星“惠登相陷浙川。
  五月初二,“一斗谷“孙学礼掠内乡……
  陕西战场同样不容乐观,洪承畴虽在渭南大破马守应、贺锦等部,但刘希尧、革里眼却趁机深入关中,连破澄城、白水、宜君,兵锋直指延安。
  廉养成更是奇袭潼关后方,切断官军粮道。
  朝中对此束手无策,主张“攘外必先安内“的阁臣与坚持“建虏乃心腹之患“的兵部官员在朝堂上争执不休。
  崇祯帝虽连夜召对,却难决断。
  更雪上加霜的是,各地剿贼官军在连番征战过程中已是疲惫不堪。
  而且,军中欠饷普遍达半年以上,士卒逃亡日众,甚至投贼之兵不在少数。
  左良玉部在信阳索饷哗变,劫掠商民,贺人龙部在商洛按兵不动,要挟粮饷。
  地方官府更是混乱不堪,有的州县官员闻风而逃,有的则与流寇暗通款曲。
  河南巡按御史苏京在奏疏中痛心疾首:“今之州县,非望风而逃,即开门迎贼。能守城者,十不存一。“
  与此同时,张献忠破襄阳,襄王朱翊铭被杀,杨嗣昌闻讯呕血而亡。
  “如今,这大明江山,如厦之将倾,非独木可支。洪亨九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安能扑灭这燎原之火?“
  “大帅,外面有一名使者要见你。”就在钟明辉感叹之时,辽海拓殖专区贸易事务负责人张友功一脸古怪神色地走了进来。
  “哪方的使者?”钟明辉正将散乱的邸报收进檀木匣中,头也不抬地问道。
  “回大帅,是……是清虏的使者。”张友功低声应道。
  “嗯?”钟明辉闻言,手中的动作顿时一滞,转头看了过来,“清虏的使者?呵,他们怎生寻到我们这里来了?”
  “是盖州那边带来的。”
  “哦……”钟明辉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既然清虏找上门来了,那就见一见吧。……且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那属下这就将他们领进来?”
  “嗯,带进来。”钟明辉点头说道。
  为首者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虽穿着汉人的袍褂,但袍袖边缘却隐隐露出貂裘的里衬,腰间悬着一枚翠色欲滴的满洲式玉佩,头顶暖帽下隐约可见剃得泛青的头皮。
  赫然一副清廷汉臣典型的装扮!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同样汉人面相,眼神锐利,步伐沉稳,腰下挎着一柄空的刀鞘,进来后偷偷打量着对面就坐的钟明辉。
  那文臣模样的使者上前一步,依照汉礼,微微躬身,声音不卑不亢:“大清国内翰林弘文院学士陈鉴,奉摄政王睿旨,特来拜会新华总代表钟先生。”
  他侧身示意同伴,“这位是大清国八旗汉军镶红旗副都统,孙定辽。”
  孙定辽只是抱拳一礼,目光却是快速扫过书房内的布置,尤其在墙角那座精美的自鸣钟和墙壁上悬挂的巨幅坤舆图上停留片刻。
  钟明辉并未起身,只是抬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淡淡道:“二位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请坐。”
  他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这两位“贰臣”,心中猜度着清廷此番遣使的用意。
  侍女奉上热茶后,书房内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陈鉴轻咳一声,率先打破沉默:“钟先生,敝人此番冒昧前来,实乃奉我大清摄政王之命,欲与贵方共商大事,以求两国修好,罢兵止戈,共谋发展。”
  钟明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听不出喜怒:“哦?修好?我新华与你们大清,似乎并无旧谊,近年来,反而在朝鲜、辽南、东江之地,冲突摩擦不断,何来修好之说?”
  陈鉴脸上堆起诚恳的笑容:“钟先生明鉴。以往些许摩擦,皆是误会。我摄政王睿智通达,深知贵邦乃海外强龙,实力非凡。”
  “我大清与新华,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实无根本之利害冲突。此前兵戈相向,皆因贵邦受明廷蛊惑,为其张目所致。”
  “如今明朝气数已尽,内忧外患,烽烟四起,想必钟先生比敝人更为清楚。我大清愿与贵方摒弃前嫌,永结盟好,共伐中原。”
  他顿了顿,见钟明辉只是静静听着,便继续抛出条件:“摄政王有言,凡明廷昔日允诺贵方之各项条款,无论涉及贸易、驻泊、乃至土地,我大清皆可尽数应允,并可在此基础上,再添几分厚利!”
  此言一出,连侍立一旁的张友功都微微动容。
  钟明辉却只是眉毛微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鉴见对方似乎有意,精神一振,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听闻贵邦火器犀利,甲胄精良。我大清愿以高出明廷市价两到三成的价格,大量采购贵方的火炮、火铳以及各类军资护甲。呃,此乃长期买卖,绝非一锤子交易。”
  接着,他抛出了一个更具诱惑力的条件:“此外,我摄政王知悉,贵邦地广人稀,亟需丁口充实。我大清可无偿向贵邦提供人口,助贵邦开拓。”
  “至于数量嘛,三万、五万当不在话下,即便十万之数,亦可商议。至于来源,钟先生不必担忧,我八旗劲旅破关而入,自会为贵邦弄来足够的人口,男女老幼,任凭挑选。”
  “贵邦运来之粮食、布匹、药材乃至各类奇巧之物,我大清皆可以最为优厚价格悉数收购,绝无拖欠。只要贵邦应允,自此不再支持明廷,停止一切针对我大清的敌对行动。摄政王承诺,贵邦此前在明廷处未曾获得之利益,我大清皆予之!”
  “嗯。”钟明辉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陈鉴见状,继续说道:“钟先生,我大清与贵邦实乃天作之合。明廷僵化腐朽,天怒人怨,已是枯木难支。而我大清如日方升,锐意进取。贵邦何苦为将死之明朝火中取栗?”
  “若贵邦愿助我大清一臂之力,莫说些许财货人口,便是这辽东半岛,乃至未来中原疆土,我大清也会尽你之所求,割取予你新华……”
  说着,他静静地看着钟明辉,等待他的回应。
  钟明辉听完,缓缓将茶杯放下,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陈鉴,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探究意味:“陈鉴是吧?不知道你此前任大明何职呀?”
  “嗯?……”陈鉴楞了一下,随即拱手说道:“在下曾任沈阳兵备道佥事,分巡辽海东宁道,兼理粮饷。”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低沉:“天启元年,沈阳城破,在下……不得已弃暗投明,随众归顺大清。“
  钟明辉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哦?沈阳兵备道佥事,正五品的文官,掌一方军务粮饷,守土有责。却不知陈先生当年是如何'不得已'的?“
  陈鉴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但很快恢复镇定:“钟先生明鉴。当年沈阳孤城,外无援兵,内无粮草,阖城百姓性命攸关。在下……在下也是为保全一城生灵……“
  “保全生灵?“钟明辉轻轻摇头,“可我听闻,沈阳城破之日,军民死伤数万,被掳者不计其数。陈先生所谓的保全,就是开城迎敌,继而转身事贼?“
  陈鉴面色微变,强自镇定道:“钟先生此言差矣。明朝气数已尽,政昏君暗,民不聊生。我大清虽起于关外,然政清人和,颇有新兴之气。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此乃古之常理。“
  “好一个良禽择木而栖!“钟明辉忽然轻笑一声,“却不知陈先生这'良禽',是以何标准择木?是以官职高低,还是以俸禄厚薄?当年沈阳城破,你选择保全性命,他日若大明复起,涤荡神州,陈先生是否又要另择新枝,转投大明?“
  陈鉴被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聂聂而言:“钟先生,此……此皆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当年沈阳之事,其中曲折,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在下今日前来,实是奉大清摄政王重托,欲与贵邦共商大计。“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声音渐渐恢复平稳:“摄政王雄才大略,深知贵邦实力非凡。若贵我双方能化干戈为玉帛,非但辽南可保太平,便是整个关外,也未尝不可划界而治。至于先前承诺的火器采购、人口输送等事宜,大清必当一一兑现,绝无虚言。“
  “钟先生乃是明白人。如今明廷内忧外患,气数将尽。贵邦与其扶持一个将倾之大厦,何不与新兴之大清共谋大业?这其中利害,还望三思。“
  “三思?”钟明辉笑了笑,“说来,你们摄政王还真是‘慷慨大方’啊。这些条件,听得钟某甚为心动。”
  陈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以为事有可为。
  然而,钟明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色微变:“只是,钟某有几个疑问,还望‘大学士’解惑一二。”
  “钟先生请讲。”
  “贵国承诺的人口,可是指贵国八旗劲旅入我华夏中原,劫掠大明百姓?”钟明辉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将我汉家子民如同牲畜般掳掠,再转手‘赠送’于我,贵国是觉得,我新华与尔等一般是那不通教化的蛮夷,专以掳人为乐吗?”
  陈鉴没料到对方会在此事上发难,眉头一皱,辩解道:“钟先生此言差矣。那些汉民,在明朝天灾人祸之下,未必能苟全性命。而我大清将其‘转移’至辽东,却不失为其活命的唯一之途。若是将他们转赠予贵邦,同样是给他们一条生路。且贵邦不是正缺人丁……”
  “好一个活命之途!”钟明辉冷笑道:“贵邦屡次入寇大明,屠城掠地,杀戮我无数华夏同胞,岂是活命之途?我新华虽僻处海外,然根在华夏,同文同种,岂能坐视同胞受难,反而助纣为虐,接受你们此等条件?”
  陈鉴急忙辩解:“钟先生此言,未免过于执着于血脉之见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明朝气数已尽,崇祯皇帝昏聩,官场腐败,民不聊生,此乃天命使然。”
  “我大清应运而起,正欲涤荡中原,再造乾坤。贵邦若能顺应天命,与我大清合作,实为明智之举,何来助纣为虐之说?至于那些草芥小民,能为我大清与贵邦之大业略尽绵薄,亦是他们的造化……”
  “造化?”钟明辉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好一个‘造化’!陈大学士,你也是读书人出身,竟能说出如此言语?将掳掠我同胞、视人命如草芥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真是令钟某‘大开眼界’。”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陈鉴,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你们愿意给人口,我相信。只要我新华点头,你们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破关而入,烧杀抢掠,将成千上万的百姓像牲畜一样驱赶至海边,交给我们。你们愿意割让土地,我也相信。为了换取支持,莫说辽东半岛,便是更重要的地方,你们也舍得。”
  钟明辉猛地转身,眼神凌厉地看向陈鉴:“但问题是,我新华,需要与你们合作吗?”
  “钟先生的意思是……”陈鉴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道不同不相为谋!”钟明辉摇摇头说道:“尔等清虏视汉民如草芥,劫掠屠戮,乃我新华绝不能容忍之事。更甚者,你们欲觊觎中原神器,取大明而代之,战火连绵,生灵涂炭,此乃逆历史潮流而动。”
  “你们清虏纵能凭一时悍勇攻城略地,可曾真正懂得如何治理这亿兆生民?可曾懂得何为文明,何为道义?”
  看着面色铁青的陈鉴,钟明辉叹了一口气:“回去告诉多尔衮,他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也很‘慷慨大方’。”
  “但有些东西,是不能用价格来衡量的。我新华不会与蛮夷做交易,更不会为虎作伥。今日助力大明,非因大明可救,而是因我新华自有道路,欲挽亿兆华夏生民之绝境。”
  陈鉴脸色一阵青白,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钟明辉那冰冷而坚定的神情,以及旁边张友功做出的“请”的手势,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保持礼节,拱了拱手:“钟先生之言,在下必当一字不差,回禀摄政王。但愿……他日贵邦不会后悔今日之决断。”
  说罢,与孙定辽转身悻悻而去。
  望着他们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张友功忍不住低声道:“大帅,清虏所开条件,确实……确实很有吸引力。就这么回绝了,是否……”
  钟明辉转过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友功,你要记住,有些钱,沾着血,不能赚。有些路,走错了,就回不了头。”
  “我新华立国之本,在于开拓与自强,而非与虎谋皮。建虏凶残狡诈,毫无信义可言,与之合作,无异于饮鸩止渴。”
  “是,小人省得。”张友功忙不迭地躬身应道。
  “去通知小虎……”钟明辉走到炭盆前,抓起火钳挑了挑火苗,轻声吩咐道:“将那两名清虏使者绑了,送到辽南总兵府。”
  “啊?”张友功惊讶地看着他,“大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这般举动,怕是……”
  “废什么话!”钟明辉面色沉了下来,冷声斥道:“清虏算哪门子国?他们每个人手上可都沾染了不少大明百姓的鲜血!拿了他们,正好替那些冤死的大明军民报仇。”
  “再说了,斩杀使者,咱们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赶紧的去办!”
  “是,大帅!”张友功不敢再言,躬身领命而去。
  书房重归寂静。
  钟明辉走到坤舆图前,目光掠过辽南、沈阳、宁古塔,最终停在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
  炭火噼啪声中,他轻声自语:“这绞杀之局,才刚刚开始……“
  ——
  (本章完)